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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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我愛菊池智也〈下〉

2012/09/03 06:00

圖◎潘昀珈

◎李桐豪 圖◎潘昀珈

陳信宏不是沒有想過離開,兩人短暫分開過,他開始與人Phone Sex,然而週末晚上一個人手淫之後疲倦地掛上電話,房間裡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壓迫感,讓他無法呼吸。寂寞比被糟蹋還更無法忍受,他打電話給Alex,哭著求Alex回來。

陳信宏當笑料一樣跟菊池說這些糗事,但他沒跟菊池說,與Alex復合之後,好幾次做愛,他都是想像著菊池從後面上他來讓自己高潮。有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陳信宏與Alex去吃牛排,他看著Alex低頭稀里呼嚕喝著湯,突然覺得這個男的喝湯怎麼這麼大聲,心裡一陣厭惡,於是對Alex說:「我們分手吧。」那一晚,陳信宏夢見菊池,這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站在水族館通道盡頭,是黑暗中的一團光亮。但陳信宏是不可能跟菊池說這些而讓他太得意的。

他們在MSN上頭調情打嘴炮,像悠長的前戲,但始終只有做愛的氣氛,卻沒有付諸行動。菊池偶爾會露骨地暗示他,兩人應該真槍實彈來上一發,但他總是嘻嘻哈哈地拒絕了,他深知兩人在虛擬世界過於契合,在真實世界現出原形太容易毀了這一切。

與Alex分手後,他因為飢餓開始在半夜裡四處遊蕩,像是中元節的鬼。

他一邊壓抑著對菊池莫名的情愫,一邊與他在線上或電話分享那些淫到出汁的性冒險。某個星期天下午他去三溫暖,他的心突突跳著,除了打炮,他知道他要的更多。然而在淋浴間,在烤箱,在蒸氣室裡卻全部落空,那些美麗的身體看到他都別過頭去,不被眷顧,所以萎縮了。水氣蒸騰之中一個中年人向他走來。紋眉、劣質飛馬紋身,所有面相都是警訊,然而現在是星期天下午,他放棄了整個週末的探索和追逐,除了性之外,他要不到更多了。他與中年人去小房間,就當做是做公益吧,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怎樣都不可拒絕,他是帶著憎恨和輕蔑去幹那個人的,憎恨他,也憎恨他自己。

返家後他鬱悶地喝了酒,然後帶著醉意在線上對菊池說了這事:「入場前有一種莫名的期待,因為以為你在那裡。」菊池聽了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你有臉書嗎?」他沒有遲疑就給了菊池他的帳號。Philip Marlowe與Tomoya Kikuchi互為好友。他點開菊池的大頭貼照,一張低頭讀書的側臉照片,白襯衫隱隱約約發著光,安安靜靜的氣質。他按讚。菊池留訊息給他說:「你準備好了嗎?」

陳信宏準備好了。

他站在穿衣鏡面前,俐落的短髮,藍色的Polo衫,胸口一隻小麋鹿,微微鼓起的二頭肌。星期二下午,他請了半天假,剪頭髮,又是上健身房,又是做人工日曬裱上一襲古銅膚色,手忙腳亂才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帥氣的禮物,然而走出大門想想又覺得不妥,又折返換回原來的綿格子襯衫,畢竟陳信宏是那種與網友面交CD也會把頭髮梳得整齊,穿戴體面的人。

陳信宏從自家走到捷運站路上,菊池App他:「火車站附近那家大戶屋喔,六點半喔,訂好位置了,我要買一朵玫瑰花別在胸口當辨識嗎?」「白痴,我髮雕用完了,就頭髮最亂的那個,很好認。」「髮雕用完?那就用KY啊,反正都是水溶性的。」「白痴。」他對著手機笑了出來。抵達捷運站,陳信宏沒有進站,他筆直往前走,走到公車站牌。下班尖峰時間,陳信宏毫無猶豫跳上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車。巴士在擁塞的車流中走走停停,車廂內塞滿乘客,都是他人的體味和汗臭,然而他臉上掛著一抹幾乎偵測不到的微笑,喜悅如同脈搏輕輕地跳動,他暗暗盤算等一下見到菊池該說哪些俏皮話,他的心情像有些時候買了樂透等待開獎的那一天,滿滿的期待與希望,他不要這份期盼太快到站。

延遲再延遲,陳信宏還是比約定早五分鐘到大戶屋。門口坐著一堆排隊等候進場的:穿著套裝的婦女安撫著兩個吵鬧的小孩,短褲拖鞋亂髮遊民模樣的中年人打著呵欠,短髮女孩低頭看書,西裝男專注地刷著手中的iPad,一群穿著制服的中學生相互打鬧。西裝男抬起頭,英俊的臉,視線與他相迎,笑了,朝他走來,陳信宏胸口的小麋鹿簡直要被激烈心跳撞到休克,西裝男大踏步向前,雙臂緊緊地抱住陳信宏後面一個少年:「好久不見!」

菊池在哪裡?陳信宏四下張望,不見年齡相仿的男子,他按了手機,然後,短髮女孩響了。短髮女孩抬起頭,看著他,愣了一下,站起來,羞赧地笑了。陳信宏看清楚了,那是男的,一個纖細瘦小的男生。他彎腰拿起椅子上的雙肩背包,低頭側面是臉書上大頭貼照,那是菊池沒有錯。陳信宏想轉身就走,但服務生探出頭喊他們說有位置了,他就跟著服務生的腳步乖乖走到他們的位置坐下,然後點菜。

菊池伸出手來,再度自我介紹說他是Kikuchi。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黯淡,像是壞了即將熄滅的燈泡,平凡的長相要激起陳信宏其他的想像都非常的困難。這哪裡是KO片廠的一號小生絕世名零菊池智也?這根本是Twinkle Angel那些被當肉便器輪姦的劣質傑尼斯白骨精。

陳信宏打起精神問一句:「你室友沒來啊?」

菊池壓低聲音說:「他被我封印起來,你這麼迫不及待就要我把他放出來啊?」講完哎呦一聲,他自己咬到舌頭了。菊池問陳信宏平日做什麼運動啊,曬這麼黑?陳信宏故作輕鬆地說:「沒什麼,就跑步和游泳。」上菜了,他手肘一個不留心就撞翻了水杯,菊池伸手連忙去扶。陳信宏注意到了,菊池手臂上有燙傷和未詳的刀疤,右手食指和中指沒有指甲,光禿禿兩團粉紅色的肉。那個印象太過強烈,導致陳信宏看菊池將魚刺吐在盤子上都會以為那是指甲。

菊池努力地找話題,他問陳信宏為何要叫做菲力普.馬羅?陳信宏懶散地說因為這個硬漢機智又優雅,是他嚮往的一種人格。

「那我也要當Cary Grant。」菊池說。

「為什麼?」

「因為他有演過《大眠》啊。」

菊池的聲音太尖銳,簡直要刺傷陳信宏的耳膜。這完全不對,眼前這個菊池根本不是平日那個和他在線上聊天的午夜朋友,他的菊池被眼前人盜用ID了。「《大眠》是亨佛利.鮑嘉演的,演《北非諜影》那個。」陳信宏伸出手蓋住了帳單:「公司還有事我要先回家了,這餐我請吧。下次再聚。」他覺得他的想像力完全被眼前人的長相和談吐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快快結帳,頭也不回地離開餐廳,攔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回家。

他臉書上有三百四十個朋友,但到頭來他還是一個人坐在電腦面前喝酒。他無所事事地滾著滑鼠。噗浪上有朋友買了MacBook Air發文問不知道要買什麼套子好?「杜雷斯」、「岡本」、「無套內射最好」,在網路上誰都在扮裝,誰都在嘴炮。電話響了,是菊池打來的,陳信宏應該拔掉電話,但他還是拿起話筒。

「我又搞砸了對不對?」菊池苦笑。

「沒有啦,公司臨時有個文案要寫,下次再一起出來喝酒吧。」

「沒有下次了吧,每次約會都這樣,人醜命賤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沒有啦,你不要亂想。」

「你可以不要這樣玩我嗎?」菊池突然啜泣起來。

陳信宏不耐煩地說:「你可以不要這樣嗎,你這樣只會讓別人看輕你。」話筒裡菊池的啜泣變成喘息,愈來愈大聲的呻吟。椅子被翻倒了,搖滾樂主唱的嗓音出現在電話裡說:「吸我雞巴。」陳信宏聽見一陣艱難的吞嚥和作嘔,接著是頭顱猛烈撞擊水泥地板的聲響,「操死你!」搖滾樂主唱說,他的聲音如匕首刺穿了菊池的身體,彷彿要把菊池的臟器都給挑出來似的,菊池慘叫著。一樁謀殺案在電話那頭進行著,但陳信宏只是無言地勃起。

他套弄著自己,用心跳追著菊池的哀鳴,用右手劇烈的擺動追著心跳,直到自己快喘不過氣來,直到那個無法容忍的臨界點,欲仙欲死,快感與殘虐、射精與全身痙攣、愛與痛、夢與醒的臨界點,然後,射出來。

打完手槍,陳信宏躺在地板上疲倦地睡著了。醒來發現自己下身赤裸,內褲亂丟,椅子倒在一旁,房間凌亂得如同船難現場。他摀著疼痛的太陽穴發現電腦還開著,菊池在臉書上留訊息給他:「誰都有一些破綻,誰都有一些難堪的病歷,誰在派對上的笑容都有陰影,關上燈張眼就在枕邊和幽冥的心事對望。誰都寫過幾首詩,鍛煉出冰塊盒一樣的腹肌,開著漂亮的車子,然而那些虛榮都是火柴,黑暗中擦過一聲歎息,冉冉煙霧中照見種種幸福都只是幻覺。」菊池換了一張臉重新做人,他說是Cary Gr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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