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水流迷蹤

水流迷蹤

◎莊芳華 圖◎歐笠嵬

根據聯合國統計，台灣年平均雨量是全世界年平均雨量的二點六倍，換句話說，台灣的淡水資源，遠比世界上多數國家更豐沛。如果我們在台灣各鄉野小鎮走走，到處都留有清水、龍泉、水頭、湧泉、長流、溪洲……等等與水相關的地名，這些老地名，印證了台灣土地曾經得天獨厚，曾經處處水溶溶的景況。但是，如此水水大地的情景，早已經是台灣的過去式了；現今的台灣平原、人群生活聚落，再也別奢望擁有一條清清溪流。如果你的居家身旁還看得見「水流」，那一定是水泥大溝、或水泥小溝。這是台灣的水權控制單位，不斷、不斷「開發」所謂的「水利」工程，建構出千千萬萬水泥溝渠，把大地水封鎖起來，造成「水害」的結果。

農業是未來最夯的行業

台灣「經濟發展」，一向輕賤農業。經濟學家夸夸而談，土地務農不符經濟效益，水灌溉農田太浪費，唯有工業開發，讓GDP成長；因此，主政者大筆一揮、地圖上區塊一圈，眾多私人良田、國營事業農地、保安林地、生態保育地，河川行水區，統統落入官商聯手蹂躪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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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農業真的不符經濟效益嗎？種作真的是落伍行業嗎？農民世代在大地上耕作不算「就業」嗎？一定要把人關進財團所開設的工廠當中才算有「就業機會」嗎？

農田種作，除了生產人類活命所必需的糧食，更負載了國家安全存續的重要使命。綠色作物吸收大量二氧化碳、淨化空氣、減緩溫室效應的危機，農園如天然大型的冷氣機、調和氣候、節約能源的消耗量，水田如同天然濕地，具有強大蓄水功能 ，灌溉的同時，就是在補助地下水、減緩地層下陷，農園濕地孕育多樣物種生機，符合自然生態保育的功能。政府若好好規畫、好好發展農業，絕對是符合世界未來潮流最夯的行業。

然而，台灣政府的農委會，彷彿農業的敗家子，不但不思農業振興，還設計種種鼓勵休耕、離農、滅農計畫，想方設法，把孕育大地的農用水截斷賣掉、賣給沒有發展前景的「工業園區」糟蹋。拿農委會補助款的農田水利會，一次又一次賣水的動作，都經農委會背書許可。

這次彰化農田水利會再度強奪莿仔埤圳源頭水，要賣給中科四期二林園區，無論是挖圳堤的工程、未來賣水、賣土方的規畫，都有農委會的背書同意。

彰化縣溪州鄉原本就是濁水溪沖積形成的泥質沙洲，廣闊沉積平原，終年水溶溶。濁水溪水，源自台灣最沒有工業汙染的山區，上游地層中的晶雲母岩，沖刷成鐵板沙，在下游形成黑色壤土。挾帶黑土的濁水溪水質濁度比黃河高五倍，烏黑泥水不適合工業所需，卻是作物生長最肥沃的天然肥分。

據史料記載，莿仔埤圳於清乾隆時期，就由民間開挖而成型，圳埤源頭援引濁水溪水灌溉彰南農田。1901年，日本政府成立農田水利會，將莿仔埤圳歸入公共埤圳管理，成為全台第一條官設埤圳，主渠道與網絡狀的分支相當完整，一百多年來灌溉了南彰化平原一萬八千八百五十公頃農田，生產出優質濁水米、蔬果，讓南彰化平原成為得天獨厚的富庶糧倉。目前台灣人民所需求的糧食，有百分之七十仰賴進口而來，彰南平原的肥沃農園，是讓台灣糧食自給率守在百分之三十的大功臣。

民國100年初，行政院農委會，鑒於世界發生糧食危機的威脅，曾召開「全國農業與農地研討會」，聲稱在2020年之前，要讓台灣的糧食自給率提高到百分之四十。農委會官員「嘴巴」重視糧食自主，實際作為卻反其道而行。同樣100年，農委會提出「稻田多元利用」計畫，「多元利用」這個名稱，讀起來好像效率十足，但究其實質內容，是專為「調配農用水」而設計。計畫中除了「鼓勵」農民接受轉作補助、將水田轉為旱作，鼓勵農民領取休耕補助，放棄耕種，鼓勵農地移作他用，調撥農水來「促進」工業發展，滅農心態更加明目張膽。

台灣農田的荒謬景象

自從濁水溪中游築起集集攔河堰，專管引水供應麥寮六輕使用後，仰賴濁水溪滋養、生產良質農產品的農田，被迫灌溉四天，停水六天。作物無法忍受缺水乾旱，種作愈來愈困難。部分農民礙於種作愈來愈艱困，不得不休耕領取些微補助；而對種作仍懷抱熱情的農民，不得不自力救濟，鑿水井、抽地下水灌溉。

在學術界積極推廣「有機田園綠生產」的明道大學陳世雄校長，曾經在濁水溪畔，拍攝電線桿林立的農田景象，他感歎說：「台灣有全世界最荒唐怪誕的景觀，每塊農地矗立一根電線桿，上面安裝電表，底下裝個抽水機抽水，電桿密度，已可列入金氏紀錄了。」

農田缺水的現況，嚴重影響了台灣鄉村的景觀，沿田埂矗立的電桿像一支一支利劍，把開闊的綠野切割得凌亂無章。

針對農民抽地下水灌溉的行為，職掌農業灌溉管理的彰化農田水利會會長，在媒體上公開說：其實農業用水很足夠，都是農民自己太懶惰、貪圖便利才抽水灌溉。一畦農田立一柱電線桿、裝電表、鑿深井、裝抽水馬達、光是設備，農民要花掉將近一、二十萬元，每個月還要負擔昂貴電費；立在田間的抽水馬達，必須冒著被偷竊的風險。如果濁水充足，誰願意多花費這些沉重的耕作成本呢？更何況作物「吃」礦物質豐富的濁水，遠比地下清水生長更好。農民的辛勞，卻被水利官員批評說太懶惰，這種水利官，為了達到「賣水」目的，可以如此汙衊農民。

將「濁水黑土」轉為「黑金」

自來水公司，提供給全彰化人的民生飲用水，有95％靠挖深井抽地下水而來；地下水因為含較多量硬礦物雜質，水質比地表水次等，為此，自來水公司必須燒掉更多人民稅金錢、耗費更大能量，來進行水質淨化與軟化工程。

農田水利會這個「民間組織」，每年接受農委會鉅額補助款，成為公法人機構。水利會幹部是由水利會員投票選出來的水利委員、再推舉出會長。水利幹部可以決定、可以發包各種水利工程，所賺取的收益，卻不必接受國會或地方民意的監督，只要有插手利益的地方勢力，彼此分贓得宜，利益分配時不要鬧出內訌、暴力或人命糾紛，一切就都沒事，這是一個徹底的「黑機關」。

從2002年開始至今，農田水利會，究竟一共賣出多少水？十數年賺了多少錢？錢用到哪裡去？這個民間機構，政府管不得、民意無權監督。這麼「好康」，他們當然動念要繼續把農水賣給中科。

國科會推動「中科四期二林園區」案，推派曾在中科三期案，因圖利廠商「偉盟工程」，而被法院收押後交保的鍾文傳，繼續進行中科四期案的簽約。中科局與彰水會闢室商談，簽訂「調度使用農業用水契約」，委託彰水會賣農業灌溉水給中科園區。

彰水會統包廿一點二九九億元工程，開挖剖面二點五公尺乘以三點五公尺、長廿四點三公里的輸水管，從溪州鄉莿仔埤圳的水源頭，攔截「源頭水」，每天轉賣六點六五萬公噸水給中科園區，曝光文件上說：必要時容許每日販賣水量，高達廿萬噸。

整個賣水計畫的引水工程由彰水會統一發包，沒有經過正式公告，就由簽約者鍾文傳（涉圖利偉盟弊案、有案在身）擔任發包「評審」，再度通過「偉盟工程」公司得標。（偉盟工程公司，目前涉及多起汙水放流管弊案，官司纏身。）

整個買、賣水工程，由彰水會與中科局私下協定，未來天天賣水、賣土方的收益歸彰水會，同樣不必受中央政府與民意監督。

濁水溪沉積的珍貴「黑色壤土」，在官僚們來來去去的公文中，都被稱為「汙泥」。農田水利會說「含汙泥」的水不適合工業用，所以必須在溪州農園開挖一處面積十四公頃、二點五米深的沉沙池，來「淨化」水質，再將清水賣給二林園區，濁水溪被截走的不只是水、還有黑土；可以想見未來彰南的良田沃土，既失去水源而漠化、又將失去黑土而貧瘠，農業荒廢的夢魘，逐漸降臨台灣啊。

公文上把濁水溪「珍貴黑土」說成未來必須「花錢」清除的「汙泥」，隱藏未來賣土工程「不可言說」的惡毒居心。農田水利會開挖十四公頃、二點五米深良田的工程當中，會清除掉多少「汙泥」？往後年年積沉池底的「汙泥」，每年還要向中科局申請六千二百六十二萬所謂「營運管理經費」主要是進行「清淤工程」。

所有生活濁水溪畔的農民都很清楚，「濁水黑土」是何等珍貴財富，園藝市場所需的盆栽土，以濁水黑土為最上品。雖然政府明令禁止農民販售黑土，但是在市場上，「黑土」的非法交易相當熱絡，每一立方米黑土市價超過五百元。這些「黑市買賣」的現況，農田水利會幹部最清楚，因為水利會的職責，是年年編經費「清淤」，清淤時被挖走的黑土，如何轉化為「黑金」，他們最明白。只要有簡單數學能力的人都很容易算出，挖掉十四公頃黑土沉積農地，可以「清掉」多少「汙泥」？可以換成多少黑金？

盤據泉水源頭的食水獸

法國名導米休．歐斯洛（Michel Ocelot）製作出《嘰哩咕與女巫》的卡通經典影片，描述灌溉非洲村落田野的水泉，因為被女巫卡哈巴下了咒，整個山脈、平原無水灌溉而乾涸死寂。我們看見小小嘰哩咕，勇敢潛入地洞中，發現了盤據泉水源頭的食水獸，它因大量吞噬生命水，已經肥胖到動彈不得了。聰慧的嘰哩咕，戳破了怪獸的皮囊，讓被堵死的泉水重回大地。今日，生活在莿仔埤圳沿線的農民，也想學習小小嘰哩咕，追溯中央養肥食水怪獸卡哈巴的真面目、戳破台灣食水怪獸的大皮囊。

今年母親節，莿仔埤圳沿線生活的眾多母親，以肉身攔阻入侵的怪手，在怪手上插滿鮮紅色康乃馨，表達農民守護母親之河的堅定宣誓。數百朵纖細溫婉的花容，開放在粗魯龐大的怪手身上，能軟化怪手背後那雙操控的黑手嗎？

時值5、6月，台灣的氣候正處在烈陽與暴雨輪番上陣的極端變動下，那一群堅守莿仔埤圳堤岸旁的鄉親們，單薄的肉身承受高溫、烈陽、暴雨之侵襲，還持續在對抗工程巨獸，天公如果有眼，怎能放任在冷氣房裡的這些高官們，推來拖去，凌遲農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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