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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失去地圖的還鄉者〈上〉

2012/04/02 06:00

失去地圖的還鄉者〈上〉

◎葉維廉 圖◎龔萬輝

1

過了葡屬澳門的邊界關閘,就是中山縣的開始了,我的家鄉吉大,走路大概是四十分鐘到一個鐘頭左右就到。每次,過了關閘,我的心總是叱叱不安的緊張,因為我們必須在滾滾黃泥水的海邊一大片寸草不生一堆一堆令我驚惶的黃土墳地穿行,好大一片、好長的路啊,好長,是因為不但舊墳萋萋可怕,而且常常遇見新墳的場景,棺木剛剛放下,害怕聽見那些等待蓋棺填土前的呼天搶地的哭號,或是聽見不遠處斷斷續續的淒泣。我總是步履急速,要快快離開這怖人的環境,那些日子,令人加倍驚恐的還有養屍地的新聞,有人發現一個葬了二十年的棺木內,竟然躺著一個血肉紅潤如生的婦人的身體,繪影描聲的新聞不脛而走,傳遍全村,好可怕啊,走過這一片墳地,我步履總是三步作兩步走,要趕快到沙河的堤岸,穿過林木,渴望著吉大村的石頭圍牆從遠處和尚頂山下的氤氳中升起,我的腳步才輕快起來,因為石頭圍牆內沿著小溝再走不遠,就是我們的家了。

2

一個安詳的黃昏,我從前山(第二中學所在地)的城牆上環城散步回來,腦海裡還滿溢著溶溶大圓落日最後的金光打在一片河灣上展翼的金黃下幾隻黑篷船韻律的緩緩移動的船影。我大哥維禮,滿臉寫著憂慮,在校門等著我,說:快收拾一切,你、我和維義今晚就要趕到澳門和父親匯合坐船到香港。仇恨,正規不正規的共軍(土共)誤導誤發的仇恨,落到我癱瘓在床的父親,半夜靠著好心的鄰居用粗糙的轎子抬著,狼狽地逃離一紙之隔的劫殺和侮辱。我們逃離後不到一個禮拜,我們的叔叔被槍殺了,罪狀:只不過是不同的政府下一個小村好心腸的村長。甜蜜的記憶一夜間完全消失。甜蜜的記憶,游離如軸上長長長長的線末搖搖欲墜的風箏,推向無限遠的雲端,模糊再模糊,那收不回的線,就像臍帶連著一個永不老化的深藏的心。那是1949年。

3

1937年, 我在日本侵略者橫飛大半個中國的炮火碎片中呱呱墮地,在南中國沿海的這個小村落裡,在無盡的渴望,無盡的飢餓裡,在天一樣大地一樣厚的長長的孤獨裡,在到處是棄置的死亡和新血流過舊血的愁傷裡,我迅速越過童年而成熟,沒有緩刑,一次緊接一次,經歷無數次的錯位,身體的錯位, 精神的錯位,語言的錯位……

第一次放逐:促使家庭離散、散播仇恨的共產黨――啊,猶待啟蒙的共產黨――把我們全家趕到英國殖民地的香港,那裡「白色的中國人」壓迫「黃色的中國人」,那裡「接觸的目光是燃燒的汗,中風似的驚呆,不安滲透所有的器官、血脈、毛管和指尖……我們不敢認知尚未認知的城市,不敢計算我們將要來的那一個分站」……

第一次愁渡:帶著狂暴內戰後,對於中國文化的焦慮與游移不定沉重的心情,我到了台北上大學……參與其他的詩人藝術家試圖重建中國文化的努力,試圖找到一個入處,促使此刻正急速解體的中國文化的原質根性得以復甦更新,我寫詩,先用中文,然後用英文,轉化,翻譯,要讓大家注意到我們生死存亡的處境,不光是認識我們原質根性的危機,還要認識我們本有的抗拒暴力強權的潛在力量,孕存在古代哲學美學和古典詩裡的視野,包括道家為抗拒「以語框物」、「以人制天」的霸權運作所提供的「去語障解心囚」的策略,進而探索和認識西方現代哲學詩學因為批判柏拉圖、亞理士多德系統「以語框物」、「以人制天」的強制行為而切入/回響東方思域的詭奇蛻變……

第二次愁渡:自願的放逐?不自願的放逐?來到美國而慢慢變成被人稱之為跨文化的一個「場域」,一個pass.port(所謂護照/通運港),在兩個文化的夾縫間,滿溢著張力,滿溢著戰慄,滿溢著惡夢,在不同的地方的夾縫間,在風景的夾縫間,在焦慮的夾縫間,永遠夾在中間,永遠錯置錯位……

4

六十二年後,有這麼一個機緣被請到澳門大學參加一個研討會,聆聽各方來的詩人、學者檢視我的作品,我再按不住近鄉的情怯,我不明白為什麼等了這麼些年才回來,也許因為,因為我不願意我在《兒時追憶》裡湧復明澈如昨日的童年往事──在日本投降離去後與下一個殘殺來臨之前的短暫夾縫中甜蜜的童年的記憶──再一次地失去。我今天的尋索不帶任何幻夢、幻想。因為曾經回吉大村好幾次的大哥已經告訴過我,一切都已經被推倒、擊碎、屍分、拖走。我問祠堂,問我背誦過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的學堂。沒有了。 我問那村民聚合乘涼、吹牛、聊天、閒話東家長西家短的是是非非、說書、傳說與消息交織的中心、過路賣藝人、商旅、小販駐腳的龐大濃蔭如傘的榕樹頭,和他一年一度參加與村民把旁邊的池塘的水戽乾全村亢奮的抓魚節慶。樹已去池已填,一切都沒有了……我問夏天裸泳,冬天挖岸成爐沙焗甘薯的白沙的河……我問……這次,我是應珠海北師大分校的傅天虹教授的邀請而來做個學術報告的。我這樣告訴著自己,我對還鄉,不抱很大的希望。

5

過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的拱北關關口,驗過證件,坐上車子,一下子便進入鳳凰木樹群夾道的大路,沿著滾滾黃泥水的海邊,沒有黃土的墳堆,眼前是一條建有潔淨欄杆的步道,依灣宛轉入遠方,名之為情侶路。左面新樓林立有致,很多是公司、寫字樓,這就是新的城市/特區珠海。記憶中的地圖一下子便如煙散滅,教我如何去按圖索驥呢,如煙散滅的可能也是漫溢著我童年情愫的地標,那些日日傳移默寫地孕育過我細小愛心的漁樵生活環境的山水。

坐在我身旁的慈美,彷彿聽到我思潮的起伏,把我的手緊緊一握,彷彿說:你必然會找到吉大,我也想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坐在車子前面引路的張志國博士,一度是我的學生,對我前期思路的蛻變一直很關注,所以對我的還鄉之行,特別熱心,從一開始就為我籌畫,爭得傅天虹的邀請,包括可能請人帶我們尋索。此時不發一語,靜靜聽我問司機可知道這裡有沒有一個南面山。南面山,是從我家看出去帶雲的高山;我問,是因為如果有,那麼,吉大的所在地應該在珠海的範圍內。答話說:有的。不一會,我看到一個寫著吉大路的路牌,我暗記在心,如果講演之餘有時間,我們也許可以從這條路開始。

我的講演安排在晚飯後,下午有時間,傅天虹放下一切公務,要利用下午全程帶我們去看看珠海的人文風景。第一站是唐家鎮,唐家村裡有國民黨黨國元老唐紹儀的故居,唐紹儀在1912年擔任中華民國首任國務總理,和國父孫中山攜手共創共和,我知道他也是中山人,並不知道他的故居現在被劃入珠海,我此時才忽然驚覺,對此地的人來說,我七十餘年來身分證上和種種表格上填寫的籍貫「中山」,恐怕已經被纂改為「珠海」了,雖然「中山人」仍然是我出生的籍貫。傅天虹引導,我、慈美,張志國跟他一車,路羽(傅天虹夫人)另外開車帶洛夫與瓊芳(洛夫夫人),浩浩蕩蕩,穿過唐家村。我因為年幼離鄉,對唐家村沒有什麼記憶,估計從來沒有來過,唯一有記憶的是鄰近的洲仔(香洲)。穿行過唐家村的街道村屋,有些吉大某部分的感覺,大概是建築類似的關係,心裡難免想,如果找到吉大,不知道還能看見多少類似的村屋。唐紹儀的故居,坐落在樹林裡,雅致,安詳,裡面展出唐紹儀的事蹟,他外交的行跡,令人敬仰。

此時,洛夫夫婦因為折騰了一個早上,決定先回賓館裡休息,不參加下一個沒有頭緒的追尋。傅天虹對我們真慷慨,抽出整個下午,要陪我們尋找這個無名的小村,他問我怎樣走好,我就說:「試試沿海邊向拱北關回頭走,我來時看到一個路牌,寫著吉大路,我們可以試試。」我心中很不好意思,花他那麼多的時間,可能是白走一趟。但已經開始了,也就硬著頭皮去闖闖看。

司機有些躊躇,走了大半個小時,還沒有看見我講的路牌,問我是否確定記得,我說確定。路牌終於出現,右轉後都是矗立的大樓,一點村莊的模樣也沒有,我有點忐忑不安,又走了好一陣,天虹說,前面沒有路了,要你做個決定,右轉是去香洲的方向,我憑著直覺不假思索地答曰:「轉左。」轉左後,前路沒有什麼跡象,正欲折返,坐在車的左窗的張志國嚷著,「有了。」他看到一個大垂直的招牌,寫著 「吉大什麼的」,我們趕緊下車,越過馬路,在大廈林裡間,見到招牌上寫著:吉大街道管理處。傅天虹為我的直覺的精準興奮,其實我才應該為這巧遇的幸運而驚奇,因為一路上完全沒有看到任何吉大村的村屋,連殘留的門柱碑石的地標也沒有。張志國說,我們進去探問,已經快下班的時刻了。我想,也許裡面的主管還是葉族的人呢。接待的人不姓葉,但好像知道很多葉族的事。說,葉族每年仍然有燒豬祭祖的活動,事後每家按丁分食。我頓然記起,那是我幼年時最愛的食物。記憶一時間堅實起來。他又說關於吉大村的命運,有兩派意見,主張拆建的似乎占上風,他順手一指,教我們到那邊的大樓去問。有了這線索,應該找到。但我們今天實在已經太晚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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