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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垂天之羽翼 － （系列組詩六首）上
◎陳大為 圖◎唐壽南
之一：大旗無風
我豈能重用搖搖晃晃的一頭水墨昏驢
或老學究吃風的藤椅
去追蹤 所謂的劍氣
我那狼一樣的騎兵 死命咬緊
一九七六年的滂沱大雨
越過肝膽和崑崙
越過你三百弟兄的馬蹄 和女人
在高人落款的地方
趕上你 你的山莊滿插復古的大旗
神州字號把守著前門 如山不動
看門的說：莊主外出
可能找死黨喫茶 可能找試劍或祭劍的該死仇家
當然也可能上京騎著白馬
看門的哼了你的名句：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看門的說我 務必預習兵器譜上的絕技
方能登錄你的武林
到茶寮外邊練習拔劍 練習當大俠
往行話的暗處 壯壯鼠膽
三百個弟兄正在門外飲馬
呼吸中 有善意和惡意的詞彙
伺機碰撞
我只好先安頓我的詩史 半數卸甲
半數磨鎗
看門的又說啦
說我的帳號暗藏殺氣
說我在拜帖 埋伏了不懷好意的甲兵
我不遠千里而來 其實
想試試你
號稱神州無敵的劍法
滅了少林 武當 臣服三百好漢
更想試試
你劍法中反覆重播的蜃樓 與破綻
我那狼一樣的騎兵
焉能錯過 一尾醉心於寫意的神獸
任憑鱗甲磨損 在章法不拘的詩句
在山單水薄的神州
某人在我狼牙的縫隙 呈上比喻
說你已是殘卷一本 招式窮盡
我遠遠想起倒閉多年的
藏經閣
孤獨的老僧說那是微塵 那是懸浮
在冤獄之後的神州
你弟兄 叛的叛 亡的亡
這場景確實很像
逆水寒
此刻莊門緊閉 大旗無風
我回到山河錄的一九七六
喊不回
不讀書卻上京應考的江南白馬
你頭也不回
走向那幾筆歪歪斜斜的南宋江山
之二：大河掌紋
何以在大水之彼岸滿植誘敵的形聲
何以陷入漢語的腐葉層
都不重要了 她說
隨即推開辭海之門 隨即化身
喧賓奪主的雨勢 隨即化身
神情詭譎的第三人稱
我的追緝 從粗明體深入故事的修長仿宋
她逗號般出沒
她是設下三千謎題的大梵天
口袋私藏了唯一的宇宙
文字如牲口
復刻自己喜歡的婆羅洲
她命大河繞過每一條道路必經的前方
線索裡的祖國不准抵達
那是反向輪迴的國度
她說 那是純正英殖民的淨土
我的困惑叢生 如芒草
我的緝拿大隊殲滅於仿古的川堂
此地百姓
埋首交易 陶土捏製的假漢語
川堂內外擠滿火候不足的漢人
有人驚歎 有人大聲指鹿為馬
我放出形象學的獵犬 放出海東青
追緝恢宏耳語
追緝猿猴
土遁於偉大傳統 大河小說終極的上游
我找到他 他是她主人 她是他掌紋
此地完全沒有春秋
他清談春秋
焚香 研墨 琢磨南方最執著的中文
他任她在紙上為非作歹 監看結界封閉
內心龐大得如此渺小的島嶼
沒有貨真價實的百姓 如假包換的國籍
他的思念 隨及腰的欲望流過河川
他的雄渾被加上引號
說是一顆打磨過的玉石重返岩盤
那般自在 理所當然
她說他 是婆羅洲唯一的子民
我說婆羅洲 是他唯一的井
他囑咐了鷹
化身術語 往我們的詮釋脈絡裡滋長
長出大河的肉身
形象學的盡頭 他預留了大量掌紋
我的獵犬 如期深陷他誘敵的形聲
之三：未經除濕的靈魂
泥淖中展開了雨季和游擊隊
悲壯的肉搏
旁觀席上有煙 有猿 有豐滿的鹿角蕨
他是自己的目擊者
他把粗獷的故事豢養成精密的蟒蛇
結構嚴謹 有力
應付各種惡地形各種冷議題
應付獵槍的準心伊班的傳奇
但我看出來
游擊隊在他腹腔兩翼
不停的紮營拔營紮營拔營不停的
朝橫膈膜下方 整裝夜行
運送天下皆知的祕密
雨季從猴杯尋獲
原生的地圖 標示茹毛飲血的獸
等高線 行蹤鬼祟的溪流
再次說到結構
他的蟒蛇將肋骨嘹亮地伸展
他用異常沉重 未經除濕的中文
逼近我
闖入左心房後鬆開
意象的山洪 向我展示南方的大賦
水氣是咫尺的狼煙 指揮著語言
統治了視線
濃烈 巫師說濃烈這詞
適合描繪地理 說明排山倒海的異物
敘事低窪之處有晦澀的象群
離我而去
一併帶走寫實主義仰賴的腳印
浪漫主義的沙貝琴
我任由樹幹
咬斷 躁鬱的巴冷刀
我加速追上那一縷加速消散的稀薄
沿此而去
可目睹他登上家族史詩的舊舢舨
船身剪出孤僻的水紋
船伕是伊班人 用土語召喚字體加粗的犀鳥
我身後尾隨而來的雨勢凶猛
不及除濕的中文
重量級的意象系統
如群象壓境 我們陣亡了部分
存活了部分詮釋的文本
莽林凶險
輕易擊潰全部保守的防線
我們不過是猴杯裡未能徹底蒸發的水分
中文爬滿青藤
蟒蛇 與其說是陣法 更像家族史詩的轆轆飢腸
吞天噬地
我們居然無一人目擊
舢舨 如何航向雨林心臟
結束詞的流亡
但我知道 在長屋 他重逢了猿的靈魂
凶險的雨 不斷修復濕度如霧的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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