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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幻之華 - 上

2011/09/11 06:00

幻之華 - 上

◎王盛弘 圖◎達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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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ata之森通上一家花店門口有束非洲菊,當我遠遠地望見這束非洲菊有著人臉大的粉紅花朵時,並不是質疑它的真假,而是頓悟般地浮現「原來如此啊」的念頭:原來松本市的花朵總是可以異形一般盛開啊。遂明白了我曾看過的一張草間彌生十歲所拍的照片中,穿海軍領學生制服的少女草間懷抱的四朵大麗花,一朵朵都有臉盆大。

這四朵怒張的大麗花雖然比草間彌生的臉龐大上許多,卻又比她的眼睛小。那雙張得大大的,略帶神經質的晶亮眼睛,使得四朵大麗花相形蒼白軟弱,突然只剩下了虛張聲勢。

稍早走過的千歲橋頭、繩手通的起點有一座紀念碑,紀念該地乃花香遍地運動發祥地。這個運動已有超過半世紀歷史,每年在松本市召開大會,近年發展成國際性活動。我是在五月二十一日走逛松本市區的,全程陪伴的翻譯員大家健治先生事後報告,當天氣溫攝氏三十二度,破了開年以來最高溫紀錄。

沐於陽光的花草木樹都顯得精神英挺:松本城黑門入口側旁一叢麻葉繡球枝條上團團簇簇發滿了鮮奶色小花,覆了一層厚厚春雪似的;往前幾步路,一架紫藤暴雨般傾洩而下讓人喘不過氣來;小公園裡、行道花木則都布置得七彩繽紛,山踟躕、三色堇各擅勝場;即連閒置畸零地也疏疏散散淺紫粉紅豔白鮮黃花朵在風中搖搖擺擺。彷彿這是一場迎接春天的儀式。

花香遍地運動乃是要透過育花栽花揭示三個宗旨:要藉著這個運動重視人與人的交流,創造明亮祥和的社會;推進培養情感豐富的健康心靈,創造安定清潤的社會;保護與創造獨一無二的大自然,創造讓下一代引以為豪的和平社會。我固然熱愛花草,但讀到如此陽光普照,不留一點陰影、縫隙、曖昧與灰色地帶的宣言,也不禁感到一絲寒顫。這樣的宣言走到極端,難保不會變成個性馴化、血統純化、面貌樣品屋化的,反人性多樣性的推進器。

但反過來說,這個宣言卻也是在承認陰影、縫隙、曖昧與灰色地帶的前提下,才得以成立;兼且愛花人多半性格溫和,他們的殘忍全都用來對付花葉上的蚜蟲(謀殺)、疏蕾(節育、墮胎)、接枝育種(亂倫、雜交)等等說來不失風雅的舉措上。

合理想像地,草間一家當年必然也支持、催化,甚至主導了花香遍地運動的草創,因為草間彌生的外公在松本市經營大型育苗及採種場,在那個溫室仍不多見的年代,外公一家就擁有六座,花苗及種子批發銷售至全日本各地零售。

草間彌生為家中老么,出生於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三月,牡羊座。父親是婿養子;婿養子乃日本婚姻制度中,女方為使男方入贅繼承家業,結婚同時由女方父母領養成為養子;這個婿養子卻是個浪蕩子,風流成性,成天跑妓館,又相繼染指家中女僕。母親則是個驕傲富家千金,與丈夫每多激烈爭執,只要丈夫一出門便遣小女兒尾隨跟蹤,調查、報告,草間彌生雖不樂意,但為了多得零用錢也不得不為。在這種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環境裡成長,草間彌生形容當時她的生活,「就像每天用掏糞的手在同一個茅坑裡攪來攪去那樣」。

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那年,草間彌生進中學就讀。就在這一年,十二歲的草間彌生於她常帶著素描簿前去的採種場裡聽見堇花說話:長著一張張人臉的堇花面向她,對她說起話來,聲音大得讓人頭痛。她害怕地飛奔回家,家裡的狗卻對她咆哮,用的也是人語,她出聲制止,一說出口我的媽啊竟是汪汪吠叫。恐怖極了,恐懼極了。也有些晚上草間會突然看見遠山大放光芒萬丈。分不清這些是真實或虛幻,幻聽幻覺,她更相信這就是真實世界。

少女草間不斷繪畫,藉著不斷繪畫排遣、疏通、沉澱排山倒海追逼而來的焦慮、緊張、壓力,這就是她藝術創作的原點。當我看著草間彌生晚年那張浮腫的臉龐,驚怖、張惶的雙眼,我明白,繁華開在酷烈大地,這不是她與浮士德的交易,而是魔鬼綁架了她,她別無選擇,否則只能發瘋發狂或者死去。

草間彌生曾說:「惡魔是藝術的對手,更是藝術的夥伴……惡魔只會棲身在自由裡頭。當一切塵埃落定,他就會馬上消失。」七十三歲時草間出版自傳,自言:「我現在依舊,不,隨著年歲增長,我更拚命與這既是對手又是夥伴的惡魔對抗。因為我總是自由生活,從來就沒有棲身在明確安定的狀態過。」草間的「自由」,諷刺地正是對花香遍地運動的反動,在世人尚未以藝術家標籤她之前,特殊兒童與不良少女的形象籠罩於她的童少時代,她彷彿一株敗花莠草,開醜陋的花、發令人掩鼻的氣味。

當草間彌生的母親發現小女兒以畫家為職志時,激烈反對,要買和服、洋裝則慷慨供應,要買畫具,免談!還曾踢翻她的調色盤,神經質地藉細故與她吵架;待她稍長,則熱中介紹地方權貴家庭的少爺給女兒們。父親倒是對小女兒的畫家夢樂觀其成,因為他也喜歡畫畫。在畫壇嶄露頭角後,精神科醫師建議:「待在家裡,妳的問題只會愈來愈嚴重,盡可能早一點離開妳的母親吧。」

二十八歲時草間彌生終於遠離日本到紐約。這二十八年間固然曾赴京都就讀市立美術工藝學校,基本上她都是在松本市活動的。在這裡讀小學讀中學,在這裡開第一次個展開第二次個展,即連出國前,松本市長都曾設宴,出發當天車站集結了大批歡送人潮。

我是要到了中年微涼時分,走過許多地方後才體認出,一個人不管跑到多遠、經過多少地方,故鄉都是無法被取代的。當我受邀參與這次旅行時,行程表上松本、安曇野、黑部、立山、高山、郡上、岐阜這些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地名,實在難有具體想像。直到行前有個晚上我驀地想起,松本市不正是草間彌生的故鄉嗎。不論草間彌生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過,金澤二十一世紀美術館、直島都有她更具代表性作品,但是故鄉松本的地位是無法被取代的,那才是她創作的源頭,在她成為公眾人物(而難免使生活帶著表演性質)前,真真正正最素樸最毫無掩飾的人生開展之地。

「我要到草間彌生的故鄉看草間彌生!」這個以驚歎號做結的念頭頓時激動了我興奮了我,我終於對這次邀訪有了清晰想像,好像宣紙上用水墨染出一片濃與淡,還要枯筆略略勾勒輪廓,使雲水山樹人馬有了具體精神。

可是美術館並不在這次行程安排中。我隱約曾在哪裡見過一張照片,松本美術館入口處就是草間彌生一座大型雕塑,私心裡想,不進美術館也沒關係,只在門口瞻仰一下這座雕塑也很好。當我說起時,首先獲得同行的S的附議,不,他甚至比我更熱切。兩人向大家先生提議,打算同長野縣觀光部主事森泉彌榮子小姐交涉,喜出望外地,森泉小姐欣然在既定的松本城、城下町行程外安排參觀市立美術館。

同行的還有A。她怎麼說?A睜著一雙無邪大眼睛,兩扇密不透風黑色眼睫毛眨啊眨,語氣懶懶地說:都可以啊,我都沒有意見。

我與S是舊識,但直到承辦這次邀訪的航空公司將三位成員資料e-mail給大家時,兩人才赫然發現同行。他遂叫了車一大清早順路載我到機場,一同check in,一同登機,一同入境日本。出關後不久看見一名女孩貼身短袖裝束,宛如赴熱帶海島度假,那搜索的眼神讓我馬上意識到她便是名單上另一位成員。但她推著行李箱,手上掛隨身運動大背包,另還有一只鼓脹脹免稅商店紙袋,看來不像出國,倒像大肆採買後歸國。

專車接送,抵達松本市區下榻旅店時已是傍晚,三人相約晚餐前相偕出門晃晃。當我與S在集合地點等候多時,而A仍未露臉直到我們去敲了她的房門。第二天一早約在大廳,集合時間過了五分鐘,大家先生打電話到房間,電話掛斷後回報以一個苦笑:她還在睡覺。終於湊齊了,一上車便聽A直著聲音喊:大家先生大家先生,等一下會經過便利商店嗎?我想買零食和水。A的語氣裡始終有一種無邪,一種無視於這個世界千瘡百孔而她自在自我,但出差時對照日本人時間安排完全是漏斗與瓶口銜接,滴水不漏的風格,A便顯得過於隨興散漫了。

一行人匆匆瀏覽過松本城、行經城下町,很快來到Agata之森通,人臉大的非洲菊遠遠等在路上,湊前去看才發現是假花。美術館外有座石碑,表明該地古稱「彌生」;大家先生則說,「彌生」是三月出生的女孩兒常見的名字,三月的別稱就叫彌生。

兩層樓高,巨大雕塑《幻之花》出現眼前時,情緒頓時沸騰。紫底白點、紅底白點、紅底黃點、黃底黑點色彩斑斕宛如毒蕈的妖嬈花朵,九頭蛇蜿蜒一般地自地底竄出,張揚著生之欲望、交配之欲望與飽餐一頓的欲望,張著大口蠱惑著人朝它走去,它將一口把人吞下,分泌大量消化酶瞬間解體肉身。

近旁通道上有自動販賣機、長椅,連可口可樂也草間彌生了。渾然不似《幻之花》的魔幻,這些紅底白圓點打扮的機器與長椅可愛極了。可愛化最是日本人所拿手,稍早走在路上看著古色古香民居,突然發現一輛布滿白底紅點的公車自遠處駛來,好可愛啊我與S同時叫出聲音。如果公車也是變形金剛所偽裝,面對狂派金剛、博派金剛排排站,草間彌生金剛可能會被後腦勺一拍說:你裝什麼可愛啊。

美術館有草間彌生常設展,松本市觀光溫泉課課長征矢野伸一先生購入場券、交涉可以拍照但不能使用閃光燈時,發生了一個問題:A不見了。會去哪裡呢?由於臨時安插一個活動,時間已經吃緊,為免耽擱接下來的行程,協調後由大家先生四處找尋,我和S則請森泉小姐、征矢野先生陪同參觀。

展館入口迎面而來是草間彌生照片,老年草間仍是一臉聽見堇花說話而頭痛的模樣;長長通道兩旁是她的招牌白底紅圓點油畫迤邐到視線盡頭,盡頭高掛一幅黃底黑點南瓜油畫,油畫底大大小小幾顆南瓜雕塑。看罷南瓜,推門穿過甬道般狹長密室,下一個房間又是白底紅圓點滿布,房間裡錯落站著幾尊塑料裸體模特兒,女人的、小孩的,白色模特兒身上也貼著紅色圓點貼紙。變色蜥蜴隱身術,若是個大近視眼的人看來,這些模特兒就要融入背景與牆壁與天花板與地板成一個平面了。S附耳對我說:這件作品叫《自我的消融》。

A終於現身。去了哪裡呢?也沒去哪裡啦,她說,就到餐廳喝杯咖啡。A渾然不知已經給人帶來麻煩。驀地,我對她那副過分天真的態度起了嫌惡。我並未明說,只是別過頭去,定定凝視站在房間正中央一尊裸女模特兒,默不作聲但心中生出怨念:

我希望──以誠懇的態度、熱切的期盼──我希望A取代眼前這尊裸女模特兒,與它交換靈魂,讓長年禁錮於這個小房間的裸體模特兒獲得赦免、被釋放,而取代以A,讓A從此一動不能動地站在這個小房間裡,裸身,覆以紅色圓點,讓人雖看見她,但她的存在目的卻是要被忽視、被看不見,被消融在牆壁天花板與地板之間,讓視線穿透她,當她並不存在。

我專注凝神想著,以意志詛咒,回過神時不自覺唇角上揚,露出了一個微笑。沒有能力吵架的人,只能以這個方式發洩,軟弱但有效緩解了積累在心中的不滿。(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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