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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父親來電

2011/09/04 06:00

父親來電

◎許裕全 圖◎龔萬輝

父後約莫半年,心情漸漸回歸平靜。

生活中僅止於中風的母親每週三次的洗腎療程及護理尚需跟進,忙碌的日子沒有太多餘緒可供消遣。同樣是負擔,如今從肩膀削去了一半,感覺就有差別。縱使眼前依然是一場寧靜無波的革命,但推著母親的輪椅進出洗腎中心,聽見護理人員對我說,終於看到我輕鬆的笑容時,心底還是有那麼一種遺憾、莫名失落。回想我們父子被困厄捆綁的這三年間,我是否忘了給受傷的靈魂一朵如花的微笑,許諾乾涸的心田一座花園?

直到有一天,忙碌的上班時間,手機響起,螢幕顯示來電者是:father。

身心當下一怔,恍若被閃電雷殛,有那麼一瞬間說不出話。危顫顫地接起電話才發現原來父親這支陽春型諾基亞手機已經被侄兒重新添值使用。一場美麗的誤會讓我思緒澎湃良久,如果真的是父親從無有之鄉彼端給我來電,他會跟我說什麼?而我又有什麼話想要對他訴說?是過盡千帆後彼此歛去荊棘的平心靜氣,還是兩頭倔強的摩羯獨木橋上斷裂對決?雖然這個假設的問題已經不存在,可是經此自我一問,一天剩餘的時間便無法再挹注精神工作,任憑思緒飄蕩遊走。

沒有過不去的傷痛,只有不願面對的自己,時間從來都不是問題。面對父親也是一樣,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交心地談一談。

原來我沒把父親的電話號碼刪去,只因為還一直無法整理,那些縱橫交錯堆積的雜蕪記憶,該如何安頓與揚棄。心底有傷,但卻不敢肉眼直視。

然而這之前有好多次,在路上不經意聽到與父親相同的手機鈴聲,總是慌亂抬頭四處搜索,人海中第一句應答哈囉的人,會不會是我熟悉的背影?有時還自私地賭氣,你們明明知道我已經沒有了父親,卻為何一再撩撥我心口的疙瘩?一再地用同樣的聲音提醒我,那些無法扭轉重來的事實?

父親離去後,生活裡有很多類似的情節,總會像針一樣往脆弱的肉身戳進去:在小販中心遇到騎腳踏車賣紙巾的鋸腳男人、坐我隔壁等候號碼那個肥胖男子傳來的咳嗽聲、夜裡幻聽我的房門被粗暴拍打等等諸如此類瑣碎,往往陷我於無法自拔的恍神失魄狀態。

父親是在,還是不在了?

陪你走回家的路

最後一次接到父親的電話,那是剛從醫院返家的夜路上。父親帶著責備的口吻問我,晚餐時間過了,為什麼沒有餵他吃飯?我解釋,你已經吃過了啊,而且我才剛從醫院離開。我記得那一餐,分格的藍色餐盤上有辣椒雞肉、蕹菜和一片木瓜。父親吃得很少,每一樣都嫌,酸甜苦辣都不對味。我把雞肉用湯匙壓輾得糊碎方便咀嚼,但父親嚼了幾口,便把餐盤推開,怎麼勸,都拒絕,卸下假牙,說很累要睡了。

我的答案令父親不甚滿意,但他好像聽懂彷彿記起了什麼,無奈地收線。

翌日醒來查看手機,竟有十幾則父親自醫院撥來的未接來電,時間跨度一整個長夜,像被設定了程式的鬧鐘。懊惱著自己為何睡死聽不見,匆忙趕去醫院,見父親睜開雙眼安安靜靜躺著,一切彷彿沒發生過,十幾則未接來電的訊息像是頑童的惡作劇。如果不是,他要跟我談些什麼呢?夜深人靜的時候,是誰陪他一夜無眠?倒是隔壁床的家屬拉我的手移到一邊說話,你父親好像看到鬼了,躺在床上雙手高舉空中需索擁抱,一整個晚上都在喊叫媽媽、媽媽。

真的是誤會了,我的阿嬤還健在吶!

倒是父親會惦念自己母親這件事還真是令人意外,現實生活裡他對她總鮮少聞問。有一次過年回鄉我曾對阿嬤抱怨,你五個子女裡,父親是最鐵頭硬頸的了,以前怎麼沒有好好教示一番?阿嬤嚷著說,凡事讓他讓他。彷彿默認了父親是一個被寵溺慣壞的孩子,從來都要人遷就。

可是事後回想,父親的這一舉動,是否預言自己的時日無多,呼天叫地太遙遠,唯有自己母親的召喚才真實親切。

之後父親翻著床頭日曆,和我談起回家這件事。

回家,不是回我新山的家,而是回到霹靂州班台的老家。一間白蟻蛀蝕,風雨欲摧的老木屋,但它切切實實地,是父親一無所有的僅有,薄薄的鋅板瓦片曾經遮蔽過七個梯級子女的童騃歲月。三年前父親截肢,把他從老家接回來和我一起住的前一天,印象中最鮮明的,是他用屁股慢慢挪移到床上卻爬不起身的畫面。老家的眠床、門檻、浴室、家具都沒改變,只是開始認生,背叛父親這個瘸腿老人。此外,回去老家,除了形而上的意義,還兼及父親的媽媽(阿嬤)、哥哥(大伯)、妹妹(小姑),以及一眾瓜藤纏繞攀延過去的血緣族親的感受。

這讓我千般為難,父親洗腎療程不能中斷,腐爛的腳尚需專科處理。我腦筋簡單,回家的目的於我的解讀便是把一個老人家送回去等死。但我不是鐵筆判官,參不透幽冥天算與閻王的生死簿。我對父親說,在那樣無從選擇、等待奇蹟的苦日子裡,我的堅持首先是建立在他的不放棄。生死有時盡,但盡頭在哪一個轉角哪一條路,無須多問,我陪著你相走一段便是。

讓悲傷從手機止步

後來父親還是回到了老家。

把父親連夜從八百公里外未竟的戰役用救護車載回來,是一場殘酷的賭注。或者說,當父親最後併發敗血症而我遵從醫生的決定而放棄醫療時,心底盤踞著的,是無論如何都要與時間競賽,把父親送回老家給他的母親兄妹看一看。

救護車在高速公路飛馳,過了東甲便拋離我尾隨的車。

長夜漫漫,我在瞌睡疲憊中追趕時間,媽媽在我身旁睡成了僵硬的姿態,一直往我的左肩傾斜靠攏過來。想到醫生說,父親體內的藥效也許熬不過天亮,心裡更是惶恐。這三年來父親一直給我出難題,多少次夜闖急診室都沒有這次來得緊迫懸繫性命,即便是最後一程,總也離不開淒風苦雨。

回到老家,親戚似乎很滿意,說父親回家的時間點抓得準,所有該見未見的傷心名單無一疏漏。較遠的,也都在父親諾基亞的電話裡交換了哭聲。我把手機挪近他的耳畔,只聽得窸窣碎裂難辨的聲音,邃遠飄渺得很不真實,但大抵是,了了雙方難言的心願,一個接著一個,手機鈴聲停了又響起,漫長而痛苦的告別啊!

是不是活著道別離心比較不痛?當阿嬤與父親母子相見,父親握著阿嬤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兩個老人家像孩子似的啼哭抽搐。那是唯一一次我見過父親對待阿嬤最溫柔的方式。

父親的病情反覆,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鄰人說這是迴光返照。第二天晚上八點三十分,父親安詳離去。我關上了他的手機,讓一切悲傷止步,不再讓哭聲自手機傳來。

被嚇了一次之後,father依然來電。只是換了一把稚嫩的聲音。

後來侄兒也換了手機,保留台號。而我終於也改了原屬father的來電顯示,換上侄兒的名字,像是舊身體穿上了新衣服,replace了新的記憶。在轉換過程中,心還有些猶豫不捨,是否按下確認鍵後,father終將在我的手機裡煙消雲滅,不復存在?

從父親到侄兒,這一組號碼像是擁有生命且不斷的循環,在時空的轉變裡過渡。只要添值,它就永遠被保留下來。有時候還會覺得可惜,可惜這個一直為難我的父親啊,不再打未接電話來嚇我。但我已經做好準備,心臟強而有力,如果此刻父親從天國以匿名號碼打來,我會佯裝從容地拿起電話,說:老爸,我真的好想你啊!父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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