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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黑手黨的女人
西西里女子的七則素描

2005/12/21 06:00

文.攝影◎彭怡平

又一個成人世界裡的童話故事:西西里島的黑幫教母為了兩個男孩的將來,並盼望與獄中的情夫結為連理,決定打破「沉默是金」的戒律,徹底結束舞刀弄槍的日子,不久後,黑幫老大們相繼入獄,她的義無反顧使她身陷莫大危險,連胞兄也對她下達追殺令!為愛不惜背叛家族榮譽與組織信條的黑道大姊,成了我對西西里女子的第一印象;不過,我的義大利朋友法蘭絲西卡卻說:「在所有的義大利女性中,將家庭擺在比自己還重要的位置的,只有西西里女性!」西西里女人截然不同的兩種面貌,吸引我前來此地,希望藉由這趟旅程,揭開西西里女子的雙面之謎。

我搭乘前往巴勒摩(Palermo)的快車,六人座的包廂裡擠滿女人;傳聞中,西西里島婦女多營養不良且骨瘦如柴,並因經年從事辛苦的農作而彎腰駝背,沒想到,我所遇到的第一位西西里婦人不但身材粗壯高大,體形也格外豐滿。

1 謎樣的車廂女士

婦人坐在入口處,腳邊擺著一口異常巨大的行李箱,狹窄的通道登時堵住。為了暢通走道,我與另一位義大利女子使盡吃奶的力氣,同心協力把那跟人一般重的箱子,左搖右晃地塞進高過頭頂的鐵架上;婦人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反而泰然自若地對我倆點頭微笑,表示對我們的服務非常滿意。

這位女士不抬頭,不伸手,自然有人替她服務的貴婦姿態,因她的裝扮而更具說服力:一襲Kenzo的黑色彩蝶洋裝,頭戴一頂插有黑色羽毛的粉紅寬邊藤帽,右手緊挽著一只紫色四方竹籃,竹籃口上還仔細地覆蓋著小碎花布,邊上卻留下小縫隙,使我不禁懷疑籃內藏著會咬人的小動物。

火車開動後,走道間裡擠滿了因沒有座位而滿面愁容的乘客,女士卻旁若無人地逕自從籃內取出一只精緻的香水瓶,在膊、頸、腋下等處噴灑起來,空氣裡立即瀰漫著熱帶水果的誘人芳香;她接著慢條斯理地取出化妝箱,對著鏡子仔仔細細打理起容顏,隨後還小心翼翼地撫平衣服上的每條細紋,確定每個細節都到達完美以後,才取出籃內的火腿三明治,以品嘗魚子醬的細緻姿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這種平凡無奇的食物。

起初,我們漫不經心地互相窺探,幾個鐘頭以後,我們開始閒聊,原來這位女士出生於西西里島的帕勒摩,幾十年前移民至對岸的那不勒斯後頭次返鄉。我問她:「為何當年離開帕勒摩?」她的嘴角泛起一抹神祕卻無奈的微笑:「我曾經愛過一個男人,為了他,我必須離開故鄉。」「Mafioso?」但這次她沒有回答,一如幾世紀以來,歷經天災人禍而習慣緘默的西西里人。這是否表示她是某個組織的共犯,並已賠上了一生的幸福?如果真如此,為什麼她單獨旅行,沒有男人隨侍在側?難道,她不甘就此度過一生,已拋下戀人?我望著女士頭頂上那口異常沉重的行李箱,愈發想入非非。

但這也讓我想到西西里男人對完美女人的要求:「什麼都不說!」就算她們什麼都看到,什麼都知道,也得表現出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電影《教父》裡馬龍白蘭度清清喉嚨的哼聲代表「不」,眨眨眼皮微微低頭代表 「是」,如果以手指輕觸額頭後用力甩手,代表「難以做出決定」。黑手黨電影裡最常出現的台詞則是:「Nunsacciu nnenti!」(我什麼都不知道!)看來我只能從無聲勝有聲的沉默,以及西西里島獨特的肢體語言中找出解答。

2 帕勒摩的陽台老婦

抵達傳說中的黑手黨故鄉「帕勒摩」,卻發現這聽來宛如罪惡之都的城市,卻有無限明媚風光。街道兩旁的民宅外牆多是溫暖的鵝黃與磚紅,飽經風霜卻不顯頹敗,反而增添了古味。市中心的羅馬大道與馬格達大道上,精雕細琢的古蹟建築風格更變化萬千,從十二世紀的阿拉伯諾曼式建築、十七世紀的巴洛克教堂,演變至十八、九世紀末期的新古典藝術,一趟走下來,像上了堂活生生的建築藝術史課程。

住在如此賞心悅目的城市裡應該是開心的,但我卻逐漸發現,許多樓房的陽台上都有孤獨老婦的身影,和美麗建築形成強烈對比。這些老婦一大清早便倚著陽台的鐵欄杆,看著行人來來去去,無精打采眺望遠方。直到賣魚肉蔬果的攤販出現,她們才將掛在牆上的吊籃取下,在籃內放張十或二十歐元的紙鈔,垂下樓,等小販將蔬果魚肉裝滿籃子,再提回來。她們在等待什麼嗎?

我禁不住好奇,問旅社附近公寓二樓的老婦羅莎:「一個人住?」

「嗯!」

「家人呢?」

「丈夫兒子早已……」她看了看天空、並以大拇指做了升天的動作。

「聽說義大利女人可以有很多老公?」我開玩笑地問她,沒想到她卻一本正經地回答:「那是義大利北部的女人,她們可以擁有很多愛人,並且可以拖到三十八、九歲還不結婚,但是西西里女人不同,我們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沒有娛樂。」

「不考慮再婚?」我問,羅莎卻突然悽厲地叫喊:「我的人生夠慘了!」言下之意,婚姻帶給她的只有痛苦。難道,她的丈夫兒子是黑手黨?

「沒結婚以前,妳知道婚姻生活有這麼痛苦嗎?」

「我要是知道婚姻是這麼一回事,我根本不會結婚!我寧願去當妓女,這樣,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

但是,為什麼有機會擺脫婚姻束縛、丈夫兒子也都已離開人世的羅莎,竟成了足不出戶的陽台婦人?難道她也沒有朋友與親人?旅程中所讀的黑寡婦報導在我腦海展開,我想起1982年至1988年間一群黑寡婦與傷心的母親──身處西西里,只有一種原因會使失去丈夫與兒子的女人,也同時失去整個社會、親人與朋友的支持。

3 復仇的母親

聖母兩手攤開,雙眼凝視上蒼,表情祥和地聆聽著這位母親的心聲:「啊!我敬愛的聖母,您是世人的母親,完美純淨理想的化身,請您眷顧我,平撫世間母親的苦痛… … 」塔歐米娜(Taormina)教堂的大廳裡,穿著黑色喪服的女人跪在椅墊上急促禱告,她不僅面容憔悴,神情痛苦,面頰上不停抽搐的肌肉更暴露出內心的劇烈創傷。

女人剛剛失去她十七歲的獨子,丈夫死去以後,這孩子成了她唯一的倚靠,現在連他也奪走,一如幾年前這群人從她身邊奪去她的丈夫。只是那一次,為了兒子,她決定忍下來,遵循西西里千年不變的沉默傳統,但是這一次,她什麼都失去了。

母愛與仇恨使女人忘記了恐懼,她決定不顧一切,向警方和盤托出。她成了世人眼中的「女英雄」,卻也成為西西里人的公敵,沒有人再敢雇用她,與她說任何一句話都被視為「共犯」,朋友、親人都把她當做傳播瘟疫的死神,避之唯恐不及,這一切只因為她觸犯男人世界的法律:「反抗視同背叛;睜開雙眼只有死亡。」

而在這個世界裡,連婚姻與性愛,都與血腥與暴力緊密連結。

4 古怪的婚禮

穿著紫色禮服的伴娘牽著一隻金毛狗,焦慮地在大樓門口踱來踱去。姍姍來遲的新娘神情竟也全是焦躁疲憊,看不出新婚的喜悅。而陪伴在一旁的新郎,則戰戰兢兢、笨手笨腳地拉起新娘子拖地的長裙。

緊緊跟隨在兩位新人身後出現的也不是親人,而是兩名魁梧挺拔的酷漢,穿著黑色西裝,戴著黑色墨鏡,一耳塞著無線耳機,另一手插在褲腰袋裡,兩眼機警地觀察周遭。十來分鐘過後,四名男子出現,他們各自提著黑色硬殼行李箱,對兩位黑衣男子點了點頭、彼此交換眼神以後,隨即進入大樓。

新郎、新娘像是互不相關的陌生人,分坐於中庭噴水池的兩端,面無表情地等著四位男子的出現,看著他們各自打開行李箱,取出其中的腳架、攝影機、閃燈座與照相機,並且一一架好,才在攝影師的要求之下坐到一塊兒。「現在,新郎親吻新娘!」攝影師以權威的腔調下令,剛剛還猶如陌生人的新郎新娘,這會兒已儼然是恩愛夫妻,宛如傀儡戲。

最後一場「接吻」場景的Cut終於完成,兩人的表情如釋重負,攝影師卻要求兩人移駕至阿基米德廣場的噴水池畔。緊張的伴娘牽著心愛的金毛犬,先到噴水池畔守候,新娘新郎板起臉,低頭不語地走在人行道上,兩位保鑣緊隨在側,環顧過往人群與樓房的門窗。來來往往的行人看到新人,紛紛一相情願地獻上祝福:「新婚甜蜜!」「新婚快樂!」「祝你們永遠幸福!」新娘、新郎終於露出笑容。

這般古怪的婚禮,我在西西里各地都有機會得見,讓我不得不對這些西西里女人的婚姻感到好奇。

5 嗜血的母親

翻翻此地的報紙,可知在民風保守的西西里社會,女人如果婚前失貞,不管因何種原因,都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嫁給這名男子,二是選擇逃亡。窮苦人家通常希望兩人選擇後者,因為如此一來,兩家還可以省下一筆可觀的婚宴費用。況且如果不逃,男方極可能陳屍於荒山野嶺,或車窗貼滿報紙的廢棄汽車後座上。

若對象是自己一點也不愛的男人,最可憐的便是新娘。為了家族與男人的面子,她必須賠上一生的幸福,還得生下兒子,才算稱職的母親,難怪這些西西里女人會將「母親」這角色當做報復男人、提昇自己家族地位的唯一手段。母親訓練兒子只愛自己,視自己為世上唯一「理想的女人」,並與其他女人為敵,這種建立在占有欲、復仇與血腥基礎上的母子關係,在某些村莊裡甚至代代相傳,自嬰兒一出生便已開始。

剛產下男嬰的母親,母親會以連結兩人的臍帶血清洗新生兒的臉,希望以此保護兒子,將來免死於他人刀下。等孩子長大了些,母親會擁抱孩子,一面吸吮著孩子的臉頰、脖子、裸露的手臂等等,一面高聲喊著:「我吃你,我把你整個人吞掉!」

黑社會女人對待瀕臨死亡的丈夫的方式也不同於一般。母親帶著孩子一起親吻他帶血的傷口,直到口鼻都沾滿鮮血,才吶喊著:「我要以同樣的方式吸食兇手的血,我渴求死了!」

這種種與血相關的儀式,突顯出這些母親與她們心目中的完美女人──聖母瑪麗亞──完全相反的形象,卻也多少傳達出當地女性追求光明與黑暗的雙重性格。

6 粉紅色女郎

每到炎炎夏日,契法魯(Cefalu)的海灘上,便可見到穿著兩件式、一件式、甚至夏娃服裝享受日光浴的女子,小城裡也到處可見胸脯可觀的女孩,全身上下覆蓋著薄如蟬翼的比基尼,肆無忌憚地出沒大街小巷甚至教堂。然而,她們必有護花使者相隨:黑色墨鏡男子的前後胸膛刺滿龍騰虎躍圖案,緊摟著他的比基尼女郎,大大方方地走在街道上,完全打破了黑道情侶只能活在陰影下的鐵律,我原想追隨兩人,卻因一位金髮女郎的出現而轉移了我的目光。

女子步履輕盈,神情愉悅,裝扮一看就知道是為了與情人會面。粉紅色的緞帶蝴蝶結繫著鬈曲長髮,身穿滾花邊粉紅背心與綴飾粉紅亮片的牛仔熱褲,腳踩寬木跟高跟鞋,手上拎著一只深淺粉色與白色亮片縫製而成的包包,整個人就像一個粉紅色奶油蛋糕,既可口又性感。她的情人是誰?我攔住這位粉紅女郎,在她約會的咖啡館裡東聊西扯起來。

「那位幸運兒是什麼樣的男人呀?」

「很一般呀!就跟你在這裡看到的男人一樣。」

我回想起在這個小鎮裡看過的男人,要不是肩並肩坐在人行道上曬太陽,像帕勒摩的陽台老婦般動也不動,看著過往行人打發時間,要不就在撞球桌上、酒吧間裡消磨整個下午,這裡男人的生活裡見不到女人存在。

「什麼樣的女人會喜歡黑手黨?」

我的問題讓她愣了,她突然有點結巴:「你知道,這裡的女人都有機會結交『這樣的男人』。剛開始妳會自覺像皇后一樣尊貴,到哪兒都有人殷勤伺候,而且把妳說的一切都當回事!這感覺對西西里女人很重要。」

「為什麼?」

「因為在家裡沒人在乎妳說些什麼?妳的感覺是什麼?除非妳成為『母親』,直到那個時候,妳說的話才有分量。」

「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有什麼樣的感覺?」

「有如『上帝』!因為他的意旨代表『一切』。」

粉紅女郎突然起身,滿面幸福笑容,投入愛人懷抱。男人從袋裡取出剛買的印度無花果,細心剝起皮來,讓女友先嘗幾個解解暑以後,才揮手與我道別。我要求留下女子一張照片做紀念,男人的眼神裡滿是驕傲,謙卑地站在一旁恭候他的女神。我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第一次感到西西里陽光的溫暖。

7 雙重面貌的「特麗娜克麗阿」

返法以後,這些女人的影像一直在我腦海中交錯、重疊、混雜,直到我難以分辨誰是誰。沉醉於愛河的粉紅女郎與為愛走天涯的車廂女士,難道不是同一個女人的前半生與後半生?為了復仇、不惜與全西西里人為敵的哀傷母親,是否也曾是不快樂的新娘,並註定如孤單的陽台老婦般終老一生?這些女人的身影,與塔歐米娜氣勢恢弘的古希臘劇場、娜多小城裡令人眼花撩亂的雕刻與美食、中世紀古城契法魯的蔚藍海岸、帕勒摩色香味俱全的富戚麗亞傳統市場……交織成多彩又神祕難解的黑手黨女子畫像。

象徵西西里島的蛇髮美女「特麗娜克麗阿」,既是帶來光明的太陽,也是死亡黑暗的化身。黑手黨女子也以南轅北轍的性格與面貌出現於世人面前,但卻非她們所願,而是歷史宿命。希臘、羅馬、阿拉伯、拜占庭、德、法、西等帝國強權曾先後入主此地,不斷反抗卻不斷被統治者血腥鎮壓與剝削的西西里人民,不能不仰賴勇氣與家庭的力量以求族群延續。但將家庭榮譽與為人妻母放在第一位的傳統教育,卻使西西里女性失去人生目標與生命熱情,唯守丈夫孩子過日,而為了保護家族成員,更不惜成為罪惡組織的頑固守護者,使美麗的西西里島成為孕育恐怖主義的溫床。

還好,近年來,經由少數幾位女性的覺醒與努力,已有愈來愈多婦女走上街頭,反對黑手黨組織,如果大部分女人都願意站出來,表達她們渴求「無憂無懼生活」的意願,相信這個纏繞西西里島近千年的黑色惡靈,終將漸漸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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