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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大屠殺和大地震有關係嗎
◎王鼎鈞
李居士傳來從網上下載的文章，他在文前加上標題：「不知這次大海嘯與屠殺鯊魚有否因果關係？！」大海嘯指日本在3月11日因九級地震引起的天災，海水把日本東北端六萬居民的一個城市吞沒了，這個城市以盛產魚翅聞名，並以鯊魚的內臟製成各種美味，每年要屠殺三萬噸到六萬噸鯊魚。文章附有多幅照片，香港一位攝影記者深入屠場，拍下各種鏡頭，確實令人傷心慘目，不忍逼視，我刪除畫面才把全文讀完。
殺生會招來天譴嗎？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覺得如果有關係，其間因果也不能實驗證明，只能稱之為不可知的關係。居士信佛，他有明確的答案，以問句表達，這是他客氣。我不能像他那樣有定有慧，只能說「有不可知的關係」，這是我的誠實。想當年上帝告訴初造的那一對夫婦：「這些動物你都可以吃。」那小倆口不過捉一隻兔子、幾隻山雉罷了，誰能料到今天屠宰發展成了環球的現代工業？「這些動物你都可以吃」？怎麼這個吃法？也許不管怎麼吃都無妨，也許上帝今天已在誡命後面加上但書，誰知道呢？
佛家說「欲知世上刀兵劫，請聽夜半屠門聲」。也別把話說死了，如果要全人類都吃長齋，那又怎麼辦得到？如果吃肉就要遭到毀滅性的懲罰，那又是另一種殘忍，依我猜想，佛也處於兩難之間。報應之說普遍深入人心，3月大地震發生後，有個日本人這麼說；2008年四川大地震發生後，有個美國人這麼說。談到報應我一向非常謹慎，天道難測，實在難以歸納出一個簡單明瞭的定律來。蔣經國的三個兒子，1989年孝文去世，54歲，1991年孝武去世，46歲，1996年孝勇去世，48歲，有人告訴我這是報應。哎哎，別這麼說，誰也摸不清老天爺的底牌。哎哎，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將來會怎麼樣。有一個人出車禍，鋸掉一條腿，另一個人說他受到報應，一個星期以後，這人也出了車禍，瞎了一隻眼。
孔夫子也許是「不可知」理論的第一代大師，他老人家突然聽見響雷也要臉色大變，難道他也做了虧心事，怕天打雷劈？如果他該死，咱們中國人誰還能活？可是誰又能保證他永不觸電，人的德行並非避雷針或絕緣體。也許他憂慮的是老天爺到底想幹什麼，萬一他又劈死了一個周文王怎麼辦。到底天下蒼生怎樣才有安全感？老夫子臉上的肌肉這才拉長了，繃緊了。
既然不可知，有些人就放肆了，敝鄉有句俗話，只見活人受罪，沒見死人帶枷，眼前的現實利害分明，你應該知道怎樣趨炎附勢，怎樣損人利己，怎樣得隴望蜀，只要現實能過得去，也無妨傷天害理。這些行為像立竿見影一樣，有明顯的收益，為什麼為了未知數不要已知數呢，為甚麼留下「0」塗掉「1」呢，你如果這樣問我，我也難以回答。
另外有一種人，他也感覺生活在不可知的規律之中，可是他因此把自己約束得更緊了！黑暗中跨越一道門檻，也不知門檻究竟多高，就把自己的腿高高地抬起來，無妨超過需要。大屠殺和大地震的關係未可知，有人去開屠宰工場，有人乾脆斷了葷腥，連合法的正常的生活需要也戒掉了！真奇怪，同樣的感受，產生完全相反的行為。
現在可以知道，孔夫子聽見一聲霹靂為什麼有那樣嚴肅的表情，對他而言，未可知的約束是最大最高的約束。我對人生哲學一向採泛愛主義，最後逼到牆角，我最愛的還是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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