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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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鏽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短篇小說二獎

2005/11/22 06:00

◎鍾文音 圖◎滿腦袋

■鍾文音,1966年生,專職創作,以小說和散文創作為主,兼擅攝影、繪畫,曾獲十多項重要文學獎,長年關注家族寫作以及旅行題材。已出版多部小說集和散文集。生性喜愛晃蕩,多年來足跡遍及五大洲,四十幾個大城市,特別關注旅行的歷史與文明和個人的碰撞。

得獎感言:

「鏽」是「嗅」的同音隱喻,也更多是為了指涉這是一個全面鏽掉的世界,一切感官皆鏽,被八卦和煽色腥所鏽(秀逗)的君父城邦。小說以雙聲帶交錯,以「我」和「他」這個敘述者描述因為嗅覺失去的今昔。與其說故事主人翁伊底帕斯情節弒父,還不如說他只是見死不救,心死了,他無罪惡感源於他把這一切歸於土石流,是天地不仁弒了父。小說有個更大的隱喻是主人翁有兩個家,生家養家,這也是我隱喻整個台灣島嶼人的宿命與掙扎。失去嗅覺的男人,在鏽掉的時間與物件裡,逐漸找回了他所失落的,我們都在這座島嶼如此地浮沉我們的哀歡悲喜……

這雨下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小厝已經很久了,所有關於鐵的物質都漸漸蒙上咖啡的色澤。那牆上懸吊的一排刀子,扁頭的圓頭的尖頭的錐頭的星頭的……

一切不再閃光。

他呼吸著空氣,又把頭往胳臂下探去,順勢抹去汗沫,把指頭伸到鼻息下方聞著,他面無表情。他從土厝的小廣場退後幾步,在靠近小路旁的雜草堆上停下。他側耳聽著山風,瞇著眼睛望向天色,幾朵肥肥的雲正朝他這邊飛翔。

他的眼睛像氣味穿透眼前的不可見。石灰牆上那口老鐘邊緣呈現著普洱茶色。鐘口數字間格裡的白背景像是掛著殘粧的中年女人,點點斑斑。他知道裡面有個老人正埋首在雕刻著某根木頭,老人將不知他的死期已至。

他站在老屋面前很久了,沒有撐傘,黃色泥水在他的皮鞋上旋成一圈圈的渦,黃水滾滾。

老屋背後有幾棵橘子樹,正結著發育不良的果子。他聽見發綠的橘子不斷掉落到草叢,再遠方些有樹倒塌的聲音此起彼落。約半小時後,他又再度舉起手附在耳旁側耳專心聽著,然後他的臉色被飛到頭頂的雲層罩住,黑了半邊。他突然拔腿,快速轉身,衝下山。衝到小路轉大路的路口處,他身後傳來轟然一聲,山上滾落的土石奔洩而下。

男子沒有回頭,他的童年在此老厝回頭太多太多次了,但是住在裡面的那個人從來沒有理會他的回頭,孩童時的他的哭泣之臉從來都是被屋裡那個男人所厭惡的,屋裡的那個男人覺得他晦氣。此刻屋裡那個老男人在崩落的土石流剎那來臨前,聞到什麼氣味?是滿牆鐵具的鏽味還是牆面鏽刀的霉味……那個土厝內的老男子終於在他的面前徹底被擊倒且從此倒塌了。

隔天他又回到老厝,站在倒塌處,太陽穿過樹葉,碎片似的光影搖晃。灰色的暗紅的幽黃的……他辨色能力很好。他來到已經倒塌的屋子前抽菸,露著像是微笑又不像是微笑的怪異動作。他好像對於屋子的倒塌有一種興奮感似的孩子心情,他在四處兜轉著,目光逡尋著。最後他在一片碎石碎木裡,抽出了壓在石頭下的幾把鏽刀。他抽出其中一把很小的鏽刀,默默盯了幾眼,然後把沾了些血跡的鏽刀往鼻子送,他吸吸氣,方頹然地用手指沾了鏽刀上的血跡,緩緩將嘴往刀舔去。他停了幾秒,像是在感受血的味道。然後,他有了點滿意的神情,他接著抽出褲內口袋的手帕,緩慢地把鏽刀包起來放進他的黑色防水手提袋內。

他踱步下山時,遇見正要上山採訪的一批看起來像是記者的人。年輕記者們把一根根有如陽具的麥克風遞到他面前要他張開嘴巴對著陽具吸吮吐出語言,言詞是贗品,在鏡頭前。

請問你難過嗎?

他微笑著,對鏡頭微笑著。他攤攤手,不理會他們。

挖到了,挖到了……背後有工人喊著,一群蜂人離開他,往倒塌土厝奔去。他默默跟在後面看見挖土機挖出碎石,他率先看見從亂石黃泥堆露出的一雙手一雙腿,陌生的眼神爬上他的瞳孔。灰石牆碎片染上乾枯的血漬…他趁混亂中走下山,他不禁吹起口哨來。

手機響,他看看來電顯示,奶奶托人打來的,他沒接,他知道她要問他老爸還活著嗎?他想他才不在乎老厝裡的老男人是否還活著,但他在乎他死了沒。

他來到車站,搭上開往兩個半小時遠的台北國光號,銀灰鐵皮車身馳在白晝,陽光碎銀子似的兜轉窗外,豪大雨過後的景色有一種失序的飄零感,颳落的樹葉成群四處飛,空氣到處有某種像是異鄉人的孤寂狀態在漫舞。

他把自己丟進靠窗的位置,窩身如軟殼動物,闔上刺痛的眼睛。黑暗中他仍清楚看見黃泥裡隱約露出幾根指頭,他想像著屋內倒塌的物件,一切關於鐵的物質都鏽了,鐵橇扁鑽鐮刀不再具有殺傷力,就像他的某個部位的感官也鏽了一般。

這期間他去如廁,在走道看見一個歐巴桑正掩鼻而出。他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做過這個掩鼻的動作了。他捏捏鼻子,一天呼吸230,404次,移動438立方英尺的空氣,他卻常忘記他還有呼吸這件事。無味無香無臭是否連慾望也都沒了?他這樣地想著,可是復仇是否也是一種慾望,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然而他忽然流下淚來。然後又再度地闔上眼前的光亮一片。

他好睏好睏,在車速搖晃中,他沈沈陷進了睡神的懷抱。

1

他在東區百貨公司四樓男性服裝和用品部,以布滿血絲的目光看著無處不光亮的物質新世界。他想領免費贈品,未料領贈品卻得先回答問卷。挽起長髮臉搽得過白的女人對著他笑著,白臉白齒宛如頭頂白日光燈,他感到暈眩狀態時,冷不妨被一陣霧氣籠罩。女人問,先生喜不喜歡?

喜不喜歡?他跟著低聲重複著。

喜不喜歡我們為男士特調出的香水?你填一下問卷,我們就送會員精緻水晶杯盤喔。小姐遞過來問卷,並留下一張香水試紙片給他。再聞聞,中味後味都不同喔。

他尷尬地笑著,他想這年代的女人講話都有尾音,唉不是我不願幫忙,我能聞出個屁啊?不,我連屁都聞不到。他自嘲。

他胡亂地在問卷上勾選,中性地回答,普通,每個方格都落在普通。

之後,他領到了水晶玻璃杯盤。 他想也許把水晶玻璃杯當禮物轉送出去。

B女這時候來了電,她說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餐。他橫豎沒地方去,答應在老地方麵店碰頭。接著他看見他自己搭捷運去了新店,見到B女笑豔豔地,他也鬆開板了一天的臉。B女吐吐舌,這是她慣有的淘氣動作,「你有聽新聞嗎?」B女隨意說著話,他還沒接腔。剛好輪到他們點餐,生意熱騰騰的麵店老闆,快速地揚著白白粉粉的指頭問著要清燉還是紅燒?他聽了心想這兩種口味對自己有差別嗎?

旁邊的老闆娘卻對老闆開了腔,拜託,都跟你講清燉賣完了你還在問客人。

老闆拍拍肥肥如天空雲朵的白白肚皮,大聲呵呵笑著說,啊,職業病改不了。

兩碗紅燒麵送來,他習慣地撩撥著麵條。這不斷翻攪食物的習慣動作養成已經忘了正確開始的時間了。

你們的麵好吃,紅燒得夠味,夠香。結帳時B女對老闆說著。他付了錢直接領頭前去,沒接話。關於好不好吃,他好像沒什麼差別了。

吃完麵已近晚,兩人便一路穿過小鎮散步走回山徑上的租處。「好香啊!」女人說。他以為她還在回味剛剛的下肚的麵,讓他冷不防想起隔壁桌那個男人的吃相,以及那種帶點侵略性的回答。「你有沒有聞到?」B女又問,他才意會這附近埋伏著什麼吧,反正他是無法不靠目擊而辨識物體的,他想這時節不就是野薑花開嗎,索性他就回答,「這香真野!」B女聽了興奮地拉著他往山徑小路去,在靠近水渠濕地果遍生著一簇簇一把把的野薑花,白花在月光下竟白得像是被噴上了亮漆,可以幫弱視的夜引路。

「採一把回家插。」她試著彎腰採卻拉不斷。

男人說沒帶萬用刀出門,這野薑花並不好採,B女遂放棄。一根野薑花已經彎垂了身,少了月光的撫慰,浸在一片陰影裡。

「想什麼?」B女敏感察覺到空氣中漂浮著些許不尋常的安靜,那安靜本是男人本有的,但這安靜氣息卻成分不明。她向來有「好鼻師」之稱,有氣味或無氣味皆可聞識。他搖搖頭,看女人在月光下的髮絲邊線勾出銀暉的亮,很像以前他常在攝影棚拍照玩的遊戲,一根光棒沿著杵在白布前的女體畫線,最後肉身的實體空間只成了線條,實體卻墜入一片黑色深淵暗流。他喜歡在拍攝工作結束後和被拍攝者互動,他把和女人的性關係稱為一種互動,有益的互動。

他還沒和眼前的這個女人進行這樣有益的深度互動,時間還沒到,又或者永遠也不會到。自從國三那場午後大雨過後他失去了本有的東西後,他對許多人事都少有強求,一如他任B女像小兔子般地在旁邊跳躍,像個台北女人來到山林般的興奮嚷嚷,即使這山林不過就是個台北小郊山。

他看著B女人的身體線條,長期拍照者的職業病使然。

B女看他那麼認真地看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他看著挽上去的頭髮露出了潔白的頸子,他靠近她且鼻子用力吸了口氣,旋即臉上出現一種被什麼不明物體打擊的痙攣。女人抬頭見了,深覺不解。 他收回扭曲的顏面神經,繼續往前走著。感覺內心空蕩蕩的,無從捉摸。連從身體那麼近的口腔打嗝出來的氣體也遍尋不著。

約莫十來分鐘後,他們走回了男人租賃新店山林的一條龍老宅廣場。老厝漆成了亮白,在古老中很有新意。推開門,B女四目張望。她抬頭望著粗細不一的天花板水管,在頭頂上似乎藏著流動的水魂,在黑管裡張牙舞爪著。

許是先前吃的羊肉發生了作用,他突然有了和女人互動的慾望。

他拿起相機,拍B女,城市女人畢竟不同,很快就以身體的各種姿態迎了上去,「脫掉吧。」他說。女人開始寬衣。地上的衣服像戰後的士兵癱軟在老厝踩得已然十分發亮的泥地。

相機似乎一直都是他的先鋒部隊,他的威而剛。在拍照後,他開始產生想和這見面第二次的女人做愛的慾念橫流。

妳覺得妳自己聞起來是什麼味道?

B女想了想。

我聞起來像是打翻的醋。女人故意說著,我醋勁很大喔。

他聽了有種被撩撥感,他拉她到蚊帳裡頭,掀起女人洋裝,先開始動手脫的卻是她的內褲,B女伸彎著腿害羞地摸他的髮絲幽幽說,喂,慢一點啦,我還沒洗澡啊,我身上有味道啦。他沒停下手上的動作,仍繼續扯脫女人的內褲,陰暗光線裡的闃默空間,聽見一聲極小的棉帛扯裂細響,粉紅色內褲被他扯裂了一道傷痕。B女繼續喃喃自語著,我還沒洗澡,我還沒洗澡……臭臭的……臭……他從黑森林裡抬頭望平面如草原的女人一眼,他手下的動作仍摸著她的大腿,他繼續把頭埋進黑森林,大力地吸吮著那陰幽溪流,那黑幽的叢林是無臭無味的,就算他多麼大力地嗅著吻著,可依然什麼氣息也沒有。

他忽然丟開B女,翻身,頭靠在一旁拱亂的棉被上啜泣起來。

原本這下體老是有過多分泌物以至於有點難聞的女人,還非常感激眼前這不熟男人的不嫌不棄竟是這樣貼身相待,但突然男人掩面啜泣起來後,女人則光著涼涼的下體,咬起指甲,頭仰靠在枕上,盯著男人山屋老厝樑上的壁虎,在旁不知所措地發起怔來,所幸壁虎這時不斷發出尖聲,打破了寂靜。

2

元宵廟會,整座媽祖宮捻亮燈火,大燈籠花燈在風中一字排開沿山層層高掛像是滿山開遍了大紅花,我掙脫母親懷抱,大人也沒在意,遂竟讓我給爬上了坡,我在坡上高處抓到了懸掛的低矮燈籠的尾端流蘇把玩著,結果東扯西拉地竟橫生把其中一個小燈籠給扯掉,火觸著燈籠表面糊的皮,一下子燈籠就如火球,小孩見了哇哇叫,唯獨我看著火光笑著。有婦道人家開始尖叫,廟方裡的人提著水桶猛然大把一潑,火球瞬間滅,紅燈籠只化為一堆黑黑的紙屑,倒像是像狗皮藥膏似的,接著小孩轟地四散,踩踏黑屑而過。這時我反倒哭了起來,且一哭不可收拾,像是心愛玩具被人搶走似的傷心。

母親走過來抱起我,拍打著我的背哄著說,我們小強最乖了,不哭不哭喔……

我聞著母親身上帶著長年採茶葉和茉莉花的味道,以及勞動者身上有的狐腋味感到安然,很快地我也在母親的懷裡哭累睡著了。

時間晚上九點,但在小鎮已屬晚了,廟會漸漸散去人潮後,香火煙塵味也逐漸渺去,小鎮的黑夜很快地就跌入了一場夢境般的昏幽。乍看是旅社的霓虹招牌閃著慾望解放的座標,騎摩托車的男女驅車前往才發現是家旅行社,中間的「行」字不亮了。然後腳還跨在坐騎上的男女收起擱在水泥地的腿重新擺放在踏板上加足馬力揚長而去。

小鎮遂又陷入昏寐。

我忽忽又哭著醒來,邊哭邊醒過來,等到我整個人完全醒過來後,反而以更大的力氣哭著。「這囝仔怎麼了?」抱著我的女人說著話,我的母親說:「現在他不習慣,沒關係,過一陣就會習慣了。」

我三歲的這一晚,我突然在廟會結束後大哭了起來,沒有人知道我為何突然大力地哭將起來。只有我知道,因為抱我的人換手了,我聞到了不同的氣味,一個腋下帶著人工化學花香氣味的懷抱,不若我原本熟悉的帶點茶葉和天然花香以及狐臭的體汗。

這一晚,我的命運被決定,說是會剋父的我因此被父親過繼給大舅舅,大舅媽開心地抱起我,我回給她的見面禮卻是哭泣。我的生命成了年節大禮物,父親以棄我來對抗死神,且還兼做人情贈與,以我的生命當贈與。我的命運無從改變,剋父之人子,總是成了父親長壽的絆腳石。

3

他打開攝影棚的鎂光燈,啪啪啪一盞一盞地亮起。他其實不喜歡這樣如刀的亮白,他喜歡鏽白,但是拍女人,拍得亮白永遠是需要的,且被讚賞的。反正他媽的還不是一樣,有錢賺就好。他有時拍服裝模特兒,但更多的是拍婚紗照寫真照。今天他在等待模特兒來工作室的空檔,他走到工作室陽台抽根菸。他抽菸也沒有什麼表情,像是無聊地抽著殺時間似的

這間工作室位在台北市區,舊式四樓公寓有陽台,陽台看出去是幾棟台北殘存的矮厝,矮厝屋頂擺著許多汽車的輪胎,輪胎被太陽曬得像是瀝青,他慣性動作又來了,擤擤鼻縮縮鼻,只是空氣氣味仍以空無回應他。

他想即使能聞聞臭味也好啊。

4

定期回到生父那裡的日子又到了。我常被爺爺或奶奶帶去山上找父親,父親有個木雕工作室在山上,他總是背對著童年我,磨刀。好像所有的刀都要在我到來這一刻才磨似的忙碌。父親不看我,父親看刀。

因此我對生家父親最大的印象是他在屋後磨刀的模樣,雕刻師傅的父親工作室牆面吊滿了一整排大小不一的刀。父親總是每隔一段時間會取下刀來,在廊下磨著鏽刀,磨著磨著,鏽色流淌一地,像是液體的鍋巴。磨刀的父親臉容上帶著使我畏懼的一種奇異憤蔑感,接著父親會把去除鏽色的刀子挪到廊外陽光下,閃亮刀鋒像是攝影棚的鎂光燈。

當刀光閃映在父親的臉龐時,父親才有了一丁點的似笑不笑的面容,刀亮的光芒映在父親灰暗的瞳孔,像是一面碎裂的鏡子。

我在屋門口處偷覷著在做雕工的父親,他的臉埋在煙霧下。煙蒂亂插煙盤,我常升起一陣厭惡。父親,我從鼻孔哼了一聲,自言自語著:我不剋你,難道你就以為自己不會死?

5

門鈴響。他從陽台回屋內,按了對講機的開門鍵。樓下鐵門關,樓梯聲傳來高跟鞋喥喥喥的聲音。他今天不拍模特兒,是一個想要拍寫真集的女郎找上門要他幫她記錄自己的青春。

他開門,女人好像一時沒意會他這麼快就站在門口似的,把手上的香水瓶拎在半空中,對他笑了笑,然後才又按下香水瓶噴頭。

「對不起,會不會太香了,不小心多按了幾下。」女郎邊進門邊說。他聳聳肩,一副無所謂樣。女郎開始脫外套,脫帽子。

妳覺得自己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他問女郎。

女郎聽著,頭歪了一邊地認真想著。「我聞起來像是古董木頭香味。」他突然對她冷感,他最怕木頭味,他想起父親刀下的那些木頭亡靈。

他拍完女郎後,沒有往日慣例地和拍照女人喝喝咖啡調調情,就一副要女郎穿衣離去的神態。女郎不解,拎起像是達利時鐘的柔軟衣裳,一件一件地再把衣服穿回身上。

我的衣服都是你的菸味!女郎有點不悅地賭氣對他說著,口氣像是自己什麼都沒沾到,卻被男人沾了一身腥味似的。

衣服留下我幫妳送去乾洗。他又叼起另一根菸。

謝啦。照片洗好後,再打電話給我。女郎拉上鐵門時朝他說了一聲。

他抓起女郎留下的衣服猛然地狂聞著,吻著。

6

整個生家的房間貼滿了明星照片和花露水化妝品的廣告畫。

鄉下的親戚都說我和生家父親長得很相像,生家奶奶說,我的長相就可惜在鼻子塌,將來是沒自信的男人,不像黃家的人不論男女可都是非常有自信的人。

童年的我聽了已經成熟到會嗤之以鼻以對了,我心想有自信的人還怕被自己的兒子剋死? 童年暑假,大概都會從養家回到生家,舅舅當然和我生媽同一個父母親,所以雖然我已經過繼給舅舅了,但去外公外婆家他是不反對的。外公家有許多魚塭,小時候我常跟著外公外婆到市場賣魚,市場的腐朽菜葉味魯味燒烤味油炸味尿臊味雞屎味滿溢。我只是跟在旁邊玩,東聞西嗅,阿嬤會給我一塊錢零用。

記得在那個老房子裡常聽見哭聲,丈夫打老婆的叫罵聲,老婆打小孩的小孩哀嚎聲,這麼多的哭聲裡卻唯獨沒有因為性慾而發出的喜悅哭泣,與因為歡愉而流出的淚水。

住在這棟老房子裡的人好像沒有性。他們是離開老房子才有了性。

我記得那間老厝的氣味,有乾稻草,尿臊和小畜小獸的味道,有時有些魚腥血味,殺魚的氣味,血的氣味。

門口一到傍晚就飄來燃香的氣息,化學香料混著廉價仿檀香。

窗外有綠色葡萄結果纍纍,等著阿嬤採收入酒甕,冬來酒香酩酊,整個老厝的石灰竹管房子都像在搖晃。搖晃,浸著金黃色的光。老厝的大人並不太管小孩子,那年頭有什麼吃的都是開心的事,我也喝葡萄酒,並撈出酒甕裡的褐色葡萄吃。那間三合院,矮矮的屋簷,窄窄的木床,薄薄的稻米和著石灰的牆,恆是日夜散發著尿臊味。

祖父母家或是外公外婆家都是這款味道。

童年宅院入晚了,有天有人在敲門,說是三媽宮要作醮,村長前來向阿公募款。阿公從房間步出,聽見兩爿木門伊柺一聲,我看見我和表兄妹擠在一起的小矮房櫺窗跟著透出一縷幽光,阿公捻亮了廊下的燈泡。

阿公聽村長說了半天,還是沒有捐錢。最後村長悻悻地走了。

我在隔壁聽見阿公關門熄燈回房,薄牆裡傳來阿嬤嘀嘀咕姑的聲音。

「你多少也給一點啊?伊做村長總是愛募到款……一塊兩塊呀好啊……」

「幹恁老母雞屄!」我聽見阿公約是摑了阿嬤一巴掌,力道不輕,但是阿嬤啜泣了起來,我當時平躺在木床感到一種無由來的悲傷,那年我六歲,是懂得阿嬤被打的挫傷感。瞪著天花板,不久我聽見啪一聲,見到阿公阿嬤的門縫沒有光,熄燈了。依稀裡,我聽見有摩娑聲,還有木床的晃動聲,而阿嬤也停止了啜泣聲。就在這時大我幾歲的表哥跨過界線把手伸到我腿下面時,我翻身啪了一聲,給了他一記掌。

那時我躺在古厝,早熟地想著一些朦朧不著邊際的事,想著當時外公的苦惱,後來無意間聽母親說當年鄉下三媽宮每年作醮捐的錢大概是十五塊錢吧。我後來想阿公一定是拿不出這十五塊錢,在另一個比他權力高的雄性面前正無比尷尬難受時,回屋還被阿嬤數落不拿出點錢捐時,就打了阿嬤一巴掌了。那一晚也是我第一次聽見這個聚攏著無數老宅的村落發出第一回來自做愛的摩娑喘息聲。

當然意識到那原來是性慾之聲也是阿公給予阿嬤的某種慰藉補償時,我是早已離開這座宅院了。

我的初次碰觸女人下體卻也是在外公家,幼稚園大班的某個暑假我又來到這裡度假。我在屋外廊前玩著,突然被我們叫屘姨的最小阿姨叫進屋裡。

那時阿姨懶洋洋地在叫喚我進她房間後,她又倒進紋帳內,她招呼著還杵在紋帳外的我,「進來!屘姨這裡有糖喔!」半誘半脅,我感到腳底冰涼,被踩成硬塊的泥地冰涼涼的一直從腳底穿過我的心臟額頭。進來啊屘姨張開紋帳一角又叫喚著,快進來,不然蚊子要跑進來了。她看我還在揉搓著手掌,她乾脆拉開紋帳,用力伸手幾乎把我半抱半拉地抬上那張她睡的木床上。

屘姨嘴裡還吃著桃子,邊用空出的一手掀開自己的裙子,然後開始用單手扯褪三角褲,她把我的手抓著,我害怕地任她將我的手放在那個有點微熱的肌膚上,屘姨將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上面,我的小手隨著她的手游移在她想要前進的神祕地帶,我聞到屘姨下體有資生堂香皂的氣味。突然,阿嬤在廚房扯開喉嚨叫喚著屘姨去幫她切菜,屘姨才匆匆忙忙套上擱在腳邊的三角褲,她捏捏我的臉頰,用食指比在嘴唇上吐了聲噓!然後就魅媚笑著跳下木床。

我也跟著跳下木床,又從陰幽處回到廣場,發亮的太陽正要下山。

那年屘姨十八歲,屘姨是排行老大的生家母親七姊妹裡最小的妹妹。

7

來拍郵購型錄的女人,像AV女優地穿著郵購目錄的性感吊帶黑色絲襪,修長的腿像是塑膠射出的乳膠製品。

女優光著下體聽他幽幽訴說自己的故事。她想他一定是壓抑過度所造成的心理障礙,過繼到另一個家庭,尋不到根深蒂固的母親氣味,他的氣味被連根拔起,她問他母親的氣味是什麼?

他說像初長的嫩茶葉與初開的茉莉,混著年輕女性勞動者腋下的狐氣。AV女人牢記起來,並要男人仔細地說出是哪一種茶葉品種?他想起當年母親老家山坡後面種有幾片茶田,他記得聽過大人說起是東方美人,白毫的一種。

他反問女人,妳覺得自己的身體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

「我覺得我自己聞起來像是低音大提琴。」

男人聽了把她的側臉轉過來面對自己,定定地望著女人深邃的黑目睛。耳膜響起自己最愛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旋律。

氣味像是低音大提琴。

男人學著像一條狗似的貼近女優,裝模作樣地大口大口聞著。

8

以前騎腳踏車到鄰鎮或他地遊玩只消聞到味道便知家的方向不遠了,那種夾雜著畜獸魚塭的氣味,被我廣稱為鄉愁的氣味。

有時是牛墟豬寮的味道,半獸半人的渾臭與柴火煮餿食飼料的濃濃氣味,徘徊在返家的鼻息上,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家的方向。鼻子就是辨味機,指引我的方向所在。當時我們一路騎腳踏車返家都嫌這鄉愁氣味簡直太臭了。

我的鼻子還保有嗅覺的最後一次是在國三,那天是假日,我好不容易轉了公車來到位在郊山的生父雕刻工作室,想看看父親。我在他的工作室兜蕩,卻不慎打斷了父親精心雕刻的木雕人物其中的一根指頭,父親把木雕刀片慣在地上,「斷手等於死!」他忽然狠摑了我幾個巴掌,又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木片擊向我。「你就是會氣死我,難怪你一生出就被斷定會剋父!」父親疼惜著他手上被我有意無意弄斷的木雕卻惡狠很地瞪著他的兒子,我。

我在他又要拿起另一把雕刻刀的空檔,快速衝出他的古厝工作室。

我記得那天我衝出後,撫著異常疼痛的雙頰,感到被木片擊中的鼻子非常刺痛。我當場發誓再也不愛父親了,暴怒的他把我像個廉價禮物送給別人,他又有什麼資格當我的父親?

那日傍晚來了場雷陣雨,我一路狂奔下山,不知奔跑了多遠的路,奔進了學校操場,我仰頭淋雨,大力聞著雨滴所兜起的南方沙塵與植物濃稠氣味,像火燒的氣味,這時的植物氣味比動物還濃烈。

9

他在拍婚紗時,遇見當新娘秘書的K。

那是一個壞脾氣又刁鑽的新娘,K的工作就是服伺新娘,從拍婚紗到婚禮進行,直到喜宴結束為止,這期間她是新娘的秘書,為新娘在現場打點。拍照時,幫她拎東西,幫她設計擺pose,甚至幫她接手機電話。婚禮時,幫她打點裝扮,幫她拿花……喜宴時最重要的工作是幫她換一套又一套的美麗禮服。但除了中場和終場時K比較忙碌外,基本上新娘在宴客時都杵在敬酒狀態,K一個人關在飯店為新娘準備的新娘房裡發呆,外界的喧鬧都和K這個外人無關。

他曾問K為何新娘需要一個秘書?不都是找自己的好友或是姊妹幫忙嗎?

K笑他落伍,這個年代一切都要分工要專業,就是好姊妹也不會想要當女工。秘書基本上就是女工,要察言觀色的女工,可不能得罪新娘客戶。K說,也許新娘子對我而言都一樣,可是新娘對她們自己而言可都是獨特且唯一的一生一次。

妳覺得自己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

蜜桃,放了三天的蜜桃。K說。

他突然想起屘姨,邊吃著桃子邊褪去內褲的十八歲屘姨。

他突然有了衝動,開始褪去K的內褲。他在K的黑色深壑裡仰起臉來,他看著窗外的月光,忽悠遙想起原來屘姨可是隻「白虎」,恥骨無毛的白虎,勾引他的白虎如今仍在午夜發著黑色的瞳孔盯著他瞧。

他突然軟塌了下來。

他坐在木床上,K半起身不解地哀怨問著,「我聞起來不像蜜桃嗎?」

他笑著,撫摸著K的髮絲,「不,你聞起來是剛摘下的蜜桃,而不是放了三天的蜜桃。」K方安心地又躺下,被他扯下的內褲還亂亂地懸掛在兩隻腳掌間,像是胡亂被迫降的小小跳傘,孤伶伶地。K也沒拉上凌亂內褲也沒安撫他,K似乎很能理解男人的心情似的,K安靜地躺在木床上,K看著在月光下抽菸的他,一個忽然掉落往事之網的男人。這種人K是常見的,她當新娘秘書,她見過多少人的歡喜淚水與無奈淚水,那是她唯一做這個工作的後遺症:瞭解人心,芳心總是不期然和我們的寂寞重逢。

你知道你之前拍的那個新娘後來怎麼了嗎?K問。他從凝視窗外的月光下轉身面向K,搖頭。那個新娘在婚禮進行到最後時,她坐在新娘房不動,我抓著最後一套藍寶石色的禮服等著坐在化妝鏡前的新娘回神,後來送客音樂一直催促,新娘才起身。新娘脫去原來的紅寶石色禮服,只剩下內衣內褲,她突然趴在我的肩膀哭泣起來。我突然也跟著好想哭喔,我像是摸到她的心似地感受到一種渴望被瞭解的痛,我想她是個蕾絲邊姑娘。K說。

蕾絲邊姑娘?你的意思是說她喜歡女的。

嗯,K向他索根菸抽。

告訴你一個祕密。他突然俯身向她,在她裸露的恥骨上像條狗般舔著吻著,擤鼻吸氣吐氣地忙個不停。然後突然臉停在她的臉面前,像是毛利人鼻子對著鼻子,「菸味腥味青草味花香味木頭味硫磺味臭屁味麝香味……他媽的我根本嗅不到氣味,告訴你,我的鼻子秀逗了,像這間潮濕屋子的鐵般鏽掉了!」

氣味是我們最親的愛人,但我們卻想不起他們的名字……K喃喃自語。

10

我那日還穿著卡其制服就這樣淋著雨,直到正好在學校值班的班導師見狀拎著雨傘跑到我面前,我以為班導師會賞我一巴掌,結果班導師卻遞給我傘要我趕緊回家,說剛剛家裡才打電話來學校,問是否有看見我。

就在那天的傍晚我一回到養父的家,就見養父也就是大舅舅的車停在門口等我,大舅舅要我進車,車開的方向是童年那個家,有母親氣味的家,久已不見的家。大舅舅說,你剛剛去山上找爸爸?我點頭。以後要去沒關係,告訴我一聲就好。接著大舅舅沉默,然後又緩緩地對我說,我帶你回家吧。

我生家的爸爸工作室離住家還有一大段路,我反而很怕去見生家的媽媽,我會懷念起那個三歲廟會前被她最後一次抱的氣味。就在想起媽媽身上的氣味時,我突然覺得我的鼻子好像有什麼地方失靈了,但一時也說不上來。

大舅媽總是不願意我回去這個家,她希望我忘記原生的媽,我必須認大舅媽為親媽,但那根生的想念氣味卻無法讓我認別的女人為媽。

我渴望再聞到母親的氣味,那永遠也忘不了的氣味,母親胸脯乳房的氣味。

一開車門,我衝進那個陌生的家,卻見廳堂站滿穿黑衣的人,包括四個小時前才賞我一巴掌的父親,那狠心堅持把我過繼出去的父親也哭喪著臉,他得知母親撒手人寰的時間只早我兩個鐘頭。

母親在回家的路上被高速行駛的貨車猛烈撞擊,當場死亡。我進屋見到母親被放在簡陋的木床上,已經有葬儀社聞血而至,親戚們在摺著大朵紙蓮。我反常地沒有哭泣,卻彎身像條狗般的四處聞著聞著,掀開白布聞著母親的身體,就在那時我感覺一切在退後,我聞不到往昔的懷念氣味,我只聞到一股夏日酷熱過久所發出的淡淡血味。

接著我背著人群衝至門後大力嘔吐了起來。

回那個過繼的養父母家後,我突然發現那晚我連桌上煮的菜都聞不到氣味了,連最腥的魚都聞不到味道,連炸臭豆腐也聞不到氣味。

11

B 女突然在消失三個月後又出現。說在四處收集男人的體味,她已經拿到芳香療法師的執照了。

植物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才有了香氣,B女說。她的鼻子探到他的腋下,根器下,她以一種獨特的抹布收刮著他的氣味。你有一種獨特的男人味,可以催情用。B女閃爍著目光,像是得到世間最好的犒賞般。「可惜你自己聞不到你自己這麼好的貨色氣味。」B女在得知她的男人失去嗅覺後這樣說。

B女收集他的體味後,說要回去做做秘供實驗,以他自己的氣味來治療他,收刮他的氣味後再來萃取,蒸餾,B女想要看看能否以其之道來治其病根,藉此喚醒他的氣味。

某日這收集氣味的女人再度來到他的門口,他突然掉下淚來,他衝去抱她狂聞,只差沒叫B女一聲媽。是B女調配了一帖混合的香味,和他的記憶像接電似的碰觸火花,點燃了塵封的嗅覺,嗅覺不願意面對往事被遺棄的心理痛楚,母親過世合理遺忘嗅覺,女人再度來到生命,剎時好像讓他喚起他消失的嗅覺,關於母親,關於遺棄。

他感覺自己鼻子開通了。我心愛的人宛如芳香沒藥般停住在我心房,他喃喃自語著《聖經.雅歌》……

他發現有了氣味後做愛是那麼真實,鼻子是決定性的關鍵,他渴望嗅,即使連女人下體那難聞的分泌氣味在他聞來都是幸福的氣味。逐臭之夫,原來需要的是另一個有臭氣的真實客體。他躺在女人的懷裡再度像三歲的那個元宵燈夜般地沈沈睡去。夢裡,母親敞開衣衿,露出飽滿乳房,乳房肌膚沾著茉莉花開的晨間露水。

然而那只是一種幻覺,其實是視覺賦予他以為有了嗅覺的幻覺。其實他還是什麼也沒聞到,即使在B女以各種最刺激性的氣味刺激他之後。

B女先以臭燻他,從臭豆腐到屁到腐朽的花,甚至染髮劑的阿摩尼還有魚屍,所有的氣味到了他的鼻子都化為虛無,吸入後他仍覺得一切空空然。於是B女改以香饗宴他,玫瑰茉莉香根草香子蘭安息香橘香雪松佛手柑薰衣草伊蘭伊蘭沒藥龍涎香海狸香抹香鯨麝貓香……從根部到花朵,從種子到樹脂,從植物到動物,各種氣味,他都沒有反應。最後B女拿出一個瓶子往他的鼻口噴,他嗆了一下,卻還是沒聞出味道,「那是我收集你的體味所特調出的,你還是聞不到啊。」B女頹喪著,這時B女忽然躺下,緩緩地褪下了內褲。他俯身把頭埋進她的黑森林,大口大口聞著,笑著,卻只見到有反應的是他的下體,鼻子仍在長年冬眠。

「還好你這裡還沒壞掉。」B女一手摸著他的根器,一手笑吟吟地用手指撫摸自己的黑森林濕地,然後B女把摸自己的指頭放進爬上她身上的他的嘴裡,他反覆吮之。

最後是味覺帶引他抵達高潮。

12

養家的媽媽在我十七歲時生了大病,濾過性病毒侵擾她的腦部,伊發病前意識都還清楚,她問我,你雖然不是我生的,可媽媽疼你是吧。我穿著高中卡其制服,我大力地點著頭。我悠悠想起第一次來到養家媽媽的手上時嚎啕大哭的廟會夜晚。

比較習慣新媽媽身體的味道後,新媽媽問小小孩的我說媽咪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

我被她這一問一時答不上來,只反覆說著媽媽很香,媽媽聞起來很香很香。其實我知道我說的是生家的那個媽媽。

養家媽媽後來發病,開始癡呆。

她讓我想起在外公外婆家小鎮隔幾戶人家的智障少女,每個月總是把自己的經血塗滿了石灰牆。我跟隨著智障少女的經血來到她的房間,看著脫光衣服的少女月光下一臉如天使的天真,發亮的臉,發黑的陰部。我摸了她下體一把後,緊張地奔出她的房間。

躲到暗巷裡聞著指頭的味道。

然後我嘔吐起來,那年我十五歲。

十八歲某天夜晚,我的養家媽媽吐了一口血在我的卡其制服上,我沒有聞到血味也沒有聞到任何腐朽。

養家媽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在悲傷裡自嘲,原來我不剋父,我剋母親,生家的媽媽走了,連養家的媽媽也走了。

智障少女月月塗滿白牆的經血沿著我的夢梯款款滴著,滴著……我攤開雙手如承接午後雨水般地虔誠接著經血……滴滴滴……答答答……

醒來我的鼻子流鼻血。

13

妳覺得妳自己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他打著燈,邊問著在化著妝的女人。

我聞起像是血的味道。一個長得很抱歉卻要他把她拍得很偶像的少女這樣回答。

他突然擤擤鼻,他痛苦地攤在椅子上,他這個無法嗅的鏽鼻,切掉算了!他的腦海出現著生父古厝那幾把經年累月掛在牆上的木刻刀……

14

我怪父親,是他把我送走的,在我那麼小的三歲之齡。於是回到生家時,父子原本只是陌生人,現在卻倒像個仇人

我覺得事情前因後果總得說個明白,當某日我的生父在數落我的不孝與不是時,我氣極,但我一氣說話就會口吃。為了定定神,我先燃上三柱檀香。然後走到父親吃飯的面前,向不要我的老爹大聲說,做人可是要講道理。父親頭也不回地說,幹!栽培你袂衝啥洨?

幹!你是袂講道理嚜!當初我離開這個家也是因為你,你有在乎我嗎?我要孝順你啊,天都黑一邊了。

我父親從沒看我發飆,雖然他把自己的兒子送人,但兒子但終歸總是自己的骨肉,血潮相通,他是沒料到我會對他幹罵起來,加上他自己可能心虛,於是一口熱湯嗆個他正著,唰地一聲,丟下碗筷他倏地離開飯桌。他在陰暗廚房的另一頭燃起菸抽,被如煙霧的沉默包圍。

當天傍晚我離開家前,我向腳痛已久在藤椅上休憩的奶奶道別,奶奶皺著眉但仍嘴角上揚微笑地拿了些鈔票要塞給我。我的心熱了一回,險些滾落眼眶。奶奶算是童年疼我的人,雖然她也是認為我會「剋父」的老古板幫兇。

因為奶奶緣故,於是離開家前我走向父親,打算對他告別,父親卻匆匆跑去洗澡,躲在浴室裡久久不出。我提起背包在浴室外隔著門對他說:「做序小的跟你說歹聽話,你要諒解就諒解吧!」

浴室的流水聲忽然被轉了更大聲似的,嘩啦啦地衝出遮孔蓋,倏地被扭大般地充滿無言的憤怒感。

「先知在故鄉是不受歡迎的。」我是深切地如此想著。

一個失去嗅覺的男人,可以頓悟嗎?無色無臭,心意全無,人佛俱亡。

胖女人來到他的工作室。邊喝著牛奶邊問:乳臭未乾的氣味你還記得嗎?第一次有人反問他氣味,他正在清潔鏡頭的動作停下一晌。

他試圖尋找知識寶庫關於氣味的檔案。

他不記得乳臭未乾的氣味。他搖頭。

胖女人要拍寫假集。「我那裡還能拍寫真集啊,寫真多恐怕啊,請你把我拍得完全不像我。」

「要把妳拍得不像妳自己,我的電腦可能會修照片修到壞掉。」

胖女人搥打他一記。有那麼一晌,他似乎聞到了乳的味道。懷念的媽媽味道。

「我發胖都是吞太多男人的精液,蛋白質太多了!」胖女人說。

15

喂,總站了喔。

他被搖醒,睜開眼,一個陌生人,司機。夢境一時還杵在高速公路行進的搖晃漂浮感。他還以為自己早已經下車了,他去了好多地方,見了好多人,他感到十分疲累,但卻沒有悲傷感。給了司機票根,現在他才真的肉身和意識一起下了車,他在重慶南路報攤處買了份晚報。他看著報紙頭條新聞時想起了似乎已經很遙遠很朦朧的下午,一種遺棄感,一種漂流的憂傷和莫名的憤怒都已經遙遠了。

他瀏覽過新聞後,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剋父的,是變色的大自然土石流剋了父親,傾毀了君父的城邦。

而他在那裡凝視,只不過像是先知似地作為一個死亡的歷史現場見證而已,他要證明不是他剋父的。棄子將遭神怒,棄子一如棄自然,都將遭到神怒。他曾在日記裡寫下這樣的文字。

報紙上唯一讓他不開心的是某記者形容這戶遭到掩埋的土厝人家兒子臉上出現一種奇異的微笑表情,記者說,這是因為悲傷過度所導致的一種脫離現實的心理恍惚反射。

他覺得這些記者真會掰,非得悲傷不可嗎?人子一定要愛先是遺棄人子後是暴怒相待的父親嗎?

想到此,他忽然像是起了乩,在路上快樂地大步大跳起來,然後他再次確定著什麼似地縮縮鼻又擤擤鼻,像一條聞到烤肉香的餓犬,他雙手張開以凱旋迎風的姿勢,他大叫著,我聞到了,我聞到了……!

那是一股有如是血鏽的味道……

回到攝影棚,他在棚內東轉西跳,過度興奮。他轉了幾圈後,漸漸平靜,走到屋外陽台,他緩慢掏出菸,點著,啊,原來這就是傳說的尼古丁味。他大力地縮著鼻頭東嗅西嗅,迎接這冬眠過久發鏽的嗅獸。

浮塵在光影下飄移,浮塵的氣味怎麼形容?他想明天得好好問問那位美麗的芳香師B女,或者問問那個把她自己形容是血的味道的女郎。或者他想打通電話給那個形容自己的氣味是低音大提琴的女優,或者打給聞起來是三天蜜桃的K。

他開始聞到飄在空氣中的費洛蒙了。

後方的電視正不斷重複播放著土石流轟然奔下淹沒小厝的畫面,露出一雙手一雙腿的亂石黃泥堆畫面,還有他在鏡頭前不語卻像是露著神秘詭異微笑的神情。

陽光露臉了,風送來塑膠氣味、柏油氣味、下水道氣味……他把鼻口探到自己的腋下聞著,他微笑著。接著他從手提袋裡抽出那把父親用過的雕刻小刀,他聞著刀,一種生鏽的鐵味清楚地傳達到他的大腦。

生父走了,他的鼻子才回來了。

他現在期盼夜晚將至,他要聞聞女體黑森林的溪水究竟是何等迷人的味道,他知道他將死在那樣的氣味裡。然後他還要記得去生母和養母的墳上灑下她們生前最愛的香水和明星花露水。他繼續微笑地盯看著不斷重播的土石流震毀古厝的新聞畫面。怪手伸出魔爪,亂石下躺著一個遺棄人子的父,那是一座早在他三歲時就已經傾毀的城邦,像鐵鏽的無嗅帝國。 ●


評審意見

鏽鼻記 評〈鏽〉

◎李有成

這篇小說的結構並不複雜,作者採用常見的過去和現在跳接的敘事形式,分節為單數並採第三人稱敘事觀點者屬於過去事構,分節為雙數且採第一人稱敘事觀點者則為現在事構。甚至小說的情節也很簡單,講的是一個感官失調的故事──一個年輕男人如何失去嗅覺,又如何恢復嗅覺的故事。

簡單的情節背後其實涉及更深層的民俗迷信與父權的問題。男主角的父親是位民俗藝師,因迷信其子有剋父之命,遂依一般民俗將他過繼給其大舅,男主角竟因此失去嗅覺,一直到成年後親眼目睹其父死於土石流,嗅覺才告恢復。作者花了很大的篇幅一再藉性愛場面描述主角失去嗅覺的情形,以致於性成為整篇小說的一個重要母題。

這當然也是某種形式的伊底帕斯情結的故事。男主角目睹其父死於土石流而竟能「吹起口哨來」,其冷酷絕情讀來令人不寒而慄。其父之死於非命反諷地隱約呼應了剋父之迷信,但也讓男主角得以自父權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並找回其感官能力,成為一個似乎較為完整的人,其生理失調顯然源於心理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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