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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憂鬱的胖子
憂鬱的胖子
◎李桐豪 圖◎蘇意傑
在夜半睡夢中張開了眼，胃酸洶湧翻騰，肚子隆隆作響，飢餓感是窗外高架橋上一輛疾行的卡車朝我輾來。
脂肪似雪無聲紛紛落在身上，八十二公斤，體脂率三十一，冬天過去了，我也變成了一個胖子，憂鬱的胖子。
例行減肥第八天，飲食菜單如下：早餐一顆蘋果一杯纖體茶，中餐高纖無糖豆漿一顆茶葉蛋並挖去了蛋黃，晚餐糙米飯一碗地瓜葉一盤，有時還有雞胸肉或水浸鮪魚半罐。吃不飽也餓不死，頭昏眼花，恆常的心悸和嘔吐感，那是張愛玲在《秧歌》所說，一種介於牙痛和心痛之間的痛。
只有瘦子才能進伊甸園？
旁觀他人的減肥跟看推理小說一樣，把旁人的痛苦當樂趣，但輪到自己領受著千刀萬剮，那可一點都不好玩。辦公室位置對坐著一名七年級正妹，比蔣中正還正的正妹，終日刷著睫毛膏，把高跟鞋踩得咖咖響。一日正妹霍然起身，高聲宣布她要減肥了，午茶團購雞排奶茶千萬千萬不要找她。此後就見她午餐總悲涼地拿著小黃瓜蘿蔔如兔子一樣地齧咬著。
偶爾我會惡意在她面前啃麥當勞，正妹一方面哇哇哀嚎說你好賤，一方面眼神綻放著光采癡纏地望著我手中油滋滋的漢堡，有一回正妹忍不住了，竟恍惚拿起裝著薯條的紙袋，像毒蟲吸食強力膠那樣盡情嗅著紙袋的薯條香氣。
那樣宛如《胭脂扣》中的女鬼貪婪嗅食著人間瓜果的畫面總被我當什麼鄉野奇談放送著，但我知道錯了，如今我只想跪在正妹面前祈求她的原諒。
如夢遊者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到冰箱面前，隻手攙扶著冰箱扶把卻陡然一驚自己即將幹下什麼滔天大錯，斷然地踅回客廳打開電視轉移注意力。好死不死一名三線小咖憨妞正介紹校園美食，只見她掰開包子，鏡頭特寫油亮飽滿肉餡滲出了鮮美湯汁，憨妞張大眼睛歡呼鬼叫好好吃呀。我別過頭去並默默地轉台，午夜的國片台，徐錦江擁著一名咂嘴瞇眼的肉彈橫衝直撞，一身筋肉的徐錦江在乳波臀浪間多帥氣呀，而那身筋肉正是自己瘦難的全部理由和答案：三級片中的鄭浩南任達華、A&F裸著上身的牛仔褲男模，哪個腰間會像我這樣抖動著果凍一樣的贅肉呢？我陷在沙發裡想著，釘在十字架的耶穌、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夏娃，無一不是瘦子，大概只有瘦子才能進伊甸園吧。而世界上的神明，除了天篷大元帥和釋迦摩尼佛，也應該都是瘦子吧，我想著阿波羅腹肌，想著墨西哥羽蛇神的狗公腰，也想著麻花腰子繼光香香雞，想著公館豬血糕三媽臭臭鍋築地壽司大，人在忌口時，平時也不怎麼吃的東西也都開始思思念念。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挨著電影台的購物台正在叫賣一款纖體茶，我的冰箱裡有一罐一模一樣的。我們身處的文明，一方面要你減肥，一方面要你大啖美食，那是比資本論更邪惡的陰謀。Richard A. Watson在《哲學家的食譜》說，「美國社會減肥者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會復胖」，人在體重上上下下間減肥買漂亮的衣裳看心理醫生，帶動著是整個文明的太平昌盛。
百分之九十五的減肥者，脂肪像是雪花一樣融化了，隔年冬天又紛紛落下，唯獨那幸運的百分之五，用強大的意志恪遵某種類似宗教的戒律，視蜂蜜蛋糕如罪愆，吃麻辣火鍋是一種全然的敗德……
我癱軟在沙發，眼前兩座看不見的電梯，一座沉淪到地獄最底層變成了憂鬱的胖子，一座是直達瘦子的伊甸園，和徐錦江的狗公腰和阿波羅的腹肌相伴。飢餓感像是拳王阿里的重拳力道一次猛過一次地打在腹肚，嘴巴嘔出酸水。邪惡的蛇用哄騙夏娃吃下蘋果的溫柔語調在我耳邊說：「去吃東西吧，你的選擇其實是選擇當一個憂鬱的胖子還是一隻快活的熊，這世界，熊才是主流喔。快樂地吃東西吧，你將終結這一切的詭計。」
那個聲音敦促著我走向冰箱，像同某個盜用公款的會計小姐顫動發抖打開保險箱一樣地打開了冰箱，冰箱溫柔的光芒映著自己一臉的恍惚，我拿起裡面僅剩下一盒冷凍豆腐攪拌著冰箱底層一包不知過期沒有的沖繩黑糖，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並像毒癮發作的勒戒者，和吸食薯條紙袋的正妹那樣自欺地告訴自己：「就這一次，下不為例了，真的，就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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