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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替身

2010/03/29 06:00

【閱讀小說】3之2替身

◎郭強生 圖◎唐壽南

莎倫留下的店在接下來幾天裡,總有酒客假弔唁之名進來探頭探腦。阿明把已進貨的洋酒一瓶瓶都開給那些人喝了。沒有人知道接下來這店該怎麼辦,眾人都來吃乾抹淨,想當然耳她的男人最後會因內疚打開支票簿,付了這所有開支。阿明看起來傻呼呼,突然在這件事上聰明了起來,覺得自己理應是這家店的繼承人,仍然天天來開店,讓大家白喝,儼然店已經是他的。這也許是阿明的算盤,用這做法打動那男人的心:讓店繼續吧!你看大家多麼不捨,每天都還來!這店不能關哪,為了倫姊——

普山跟著幾個熟客在店裡為莎倫摺蓮花,冷眼看著這一切。紙蓮花已堆滿了店裡的每張桌子,出殯日還在一改又改。男人有意見,莎倫小妹有意見,連喝酒賒帳的都有意見。運回嘉義再辦告別式嗎?在台北燒完,骨灰是運下去還是留在台北?在店裡幫忙摺了一個禮拜蓮花,普山發現這已成了一場永無止境的告別。大家都仍賴在店裡不走是為何?對普山來說,這一年來對店裡最鮮明的印象,僅是吧檯後莎倫每下愈況的醉態,像是存心要喝死自己。普山只想記得年輕時愛笑會鬧的莎倫,不是裝滿她寂寞與不甘的這家店。

這些人也許只是到了時間沒處去,未必真的那麼懷念她。普山不得不想到,自己孤家寡人,可不要走後像莎倫留下這麼一個爛攤子,得先有個交代,一切從簡統統不要辦——但,又能交代給誰呢?這裡發言的人,個個都暗示了莎倫生前有跟他們提起過這啊那的。普山沒聽過莎倫談過生死的事。如果最後那一夜的電話,真因為莎倫有了什麼預感,她仍是沒透露半個字。

只是最後那一夜在普山心裡,宛如一口開鑿中的井,每天都鑿得更深一些,漸漸已深到除了神祕的黑外,看不見底,深到可容下任何想像。

那個叫大衛的,或許他對莎倫做了什麼?普山克制不了自己心裡這口井的擴大。這樣一個關鍵人物難道就這樣憑空消失了?除了普山,沒人知道莎倫那晚曾留住了這個叫大衛的人在店裡。

普山無法解釋,自己又為了什麼理由,沒跟任何人透露過這個人。甚至他自己都開始懷疑,難不成一切是他自己的幻想?

但是那則無法回覆的簡訊依然在他手機裡。如果莎倫給了大衛他的電話,沒有理由她自己不留對方的電話。對方究竟怎知莎倫過世的?每天普山都坐在店裡,不曾見到陌生人來過。想到這裡,普山立刻放下手中摺了一半的蓮花,問阿明倫姊的手機還在他那兒嗎?阿明說,交給莎倫的男人了。

給我張董的電話,普山說。

過了午夜,對方出現在店裡時,引起了一陣只能意會的小騷動,大家立刻又恢復鎮定,可是眼角的餘光都未停止,緊隨著他和普山兩人單獨走出店外。阿明尤其在意張董出現,連連追問了幾次張董要喝點什麼嗎?普山和姓張的男人只管一路走到了對街的巷口,沒有作聲。算來普山跟姓張的男人這才是第三次見面。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對不起莎倫。

張先生,你介不介意如果我——

讓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跟莎倫的交情,她一定告訴過你很多我們之間的事。我還要謝謝你,你跟她出櫃後,我跟她之間的事也比較好談了……

幸虧這巷口闃靜漆黑,姓張的男人看不見他臉上吃驚的表情,幾乎是帶著興奮繼續急切向他告白:

我們差了一個世代,當年哪裡會知道這些事?結婚沒多久我便知道我的婚姻有問題,但是我不會、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莎倫的出現,讓我一度很快樂,像是放下心中長久以來的一個疑慮,我確實曾想過,和她能有個共同的未來。但是,開心的感覺很快又過去了,事情沒多久又有了變化。問題不是我老婆,也不是莎倫,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普山被這故事催了眠般,一時竟忘了他約此人見面的目的。

……我再找多少個女人也是一樣,終於必須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莎倫有跟你提到吧?她最委屈的部分不是因為她是第三者,而是——人在一起總是有感情的,要分也分不了,我只能靠一邊看錄影帶一邊做,才能給她那一點點——

普山想哭。莎倫其實可以在他面前痛罵他們這些死gay爛人,為了朋友,莎倫忍下他的同類對她的傷害,未曾有過一句惡言,甚至比他更擔心他的感情會受創……他對不起莎倫,他竟一度如此嫌惡她對他的關切。難怪她總說羅傑有老婆,原來她比普山更認識這樣的男人。在普山毅然下海尋歡求愛之際,莎倫必也經過一番天人交戰,直到去世前幾月才打開心結,出去見識更多的男男相逐。這件事有這麼難向他傾吐嗎?她覺得羞恥嗎?普山發覺在悲戚感慨的背後,同時浮現一股令他不悅的疑惑:原來莎倫並未全然接受他是誰?

……跟莎倫的關係就這樣又繼續了下去。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一年多以前,認識了一個生意上的朋友,跟他竟然會,發展出了,我們都意外的——

男人竟然還用了「我們相愛了」這樣的句子。回數時日,莎倫為何突然開始酗酒,終於有了答案。

應該詛咒懲罰這個男人的!咬緊下唇仍抵不住的寒意從普山心頭竄出。物傷其類的本能,當聽見從對方口中靦腆說出與另一個男人相愛的祕密,那一刻他卻又不得不心軟了。祝福張和他的情人,彷彿是對自己感情的一種寄望。夜風一陣,吹得普山抱起雙臂環起自己。他不知這算不算是,又一次背叛了莎倫。

我知道,大家都在談關於這家店該怎麼辦。

喔我打電話找你是因為——

你是莎倫的好朋友,我其實早想找你談談。我有個想法,不知道怎麼開口,所以,這事拖著一直沒處理。

如果能為莎倫做點什麼,我很樂意。

姓張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氣:你覺得,我如果把這家店改成同志店,莎倫會怎麼想?

普山努力想從張的臉上找出揶揄或自嘲的痕跡,但是只依稀辨得對方的不安與迷惘。其實,你還是在擔心別人會怎麼想吧?普山有意戳破對方的偽矜。

跨出第一步總是不容易。我以為,我應該來做一點什麼事的,為你們——不!我們,這些人……在你看來,這麼做算不算彌補了我的錯誤?

到底算造福同志,還是造更多的孽呢?對張的一本正經他開始感覺不耐。

已有這麼多的酒吧,但是對同志來說,永遠是不夠的。永遠有下一個還沒遇見的人,在下一間無法前往的酒吧,恨不得能分身同時狩住任何的可能。莎倫會反對嗎?他有什麼立場說好或不好?

莎倫已經走了,但是姓張的男人還要活下去,而他亦然……

這個決定只有看你自己,我不會幫你背書。普山最後這麼回答。

如果說,我已經決定了,你願不願意幫我?

普山不語,等他繼續說下去。

在這個時間點,我和我的,朋友,都還沒準備好。對現在的舊客人、還有阿明,我也沒法有個交代,所以如果你願意出面,你不用出錢就是股東。我只是想,也許,你也會希望,有一個繼續喝酒的地方……

今晚的會面竟成了這樣的結果,普山也毫無心理準備。他為什麼要相信這個男人?只因為他向他告白,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普山不確定他若答應,是為這對老情侶建起一處私會地?還是在自掘墳墓?他,姚普山,無情無愛,終淪為煙花執壺,呵呵呵——

他突如其來的大笑不止,讓姓張的不知所措。

我,呵呵呵,考慮考慮。

呵呵呵。對了!能不能把莎倫的手機留給我做紀念?

此話一出他才意識到,這聽來簡直像是條件談判。

莎倫的手機裡沒有任何線索。就當普山已經快遺忘自己的神經質時,在莎倫的出殯日,手機遺物竟然在他口袋裡發出震動。普山分明記得莎倫的手機是在關機狀態,他站立在靈堂一角霎時膝腿冷軟。極有可能只是垃圾推銷電話。但如果不是呢?

他不敢取出接聽。

未接來電顯示無號碼。

關機。

關上了一切,他與莎倫最後的道別。

永和的樂華夜市。

坐在冷風呼呼的露天座上,普山學著鄰桌客人喝著維士比加紅標米酒。小麵攤老板娘不停吸著隨時要流下的鼻水,快樂地在寒風中用鐵簍子在熱鍋中燙著米粉陽春麵。大多的攤位都因天冷而提早收了,老板娘大概自己都驚訝,怎麼獨獨她還有三、四桌客人?那卑微的一點快樂與得意,讓這樣的凌晨顯得更悽涼了。

莎倫的小酒館已經重新在裝修,普山幫姓張的從他去過的同志吧裡挖角,請來了三個公關,一個酒保。普山想起來都有點莫名其妙,自己就這麼成了店長。唯一提出的條件是他不催酒陪喝,開酒的業績給公關,他只領月薪。普山可不想成了另一個莎倫,把自己泡進了酒精裡。台北沒有真正的同志吧,普山一直這麼認為。都只不過是粉味酒店的翻版罷了,肥膩俗豔,客人個個拚酒拚到半死才潦草配對,像帶小姐出場般雙雙跌進門外排班的計程車。

他在店裡監工待了一整天,黑白極簡冷調的裝潢是他的構想,顛覆了台北同志吧的樣板空間。這有點像在玩家家酒,他現在有了一個供他恣意發揮想像的地方,紅塵酒場打滾的經驗到底沒白費。今天下午店招牌送來了,店名也是普山取的,叫3P。姓張的帶了他的情人來看掛牌,普山總算見到了這個年紀似乎比姓張的還大一點的咪哥。人如其名,老皇后一個了,皮大衣領圈鑲皮草,伸手與普山相握問好,露出腕上姆指粗的金手鍊。

姓張的被騙了,普山當下便知。咪哥分明是早年狠狠玩過,之後退休結婚去,碰到莎倫的男人又搖身一變,扮起純情同志處男,姓張的還真當他是上天的禮物。

普山先是心裡暗笑,但下一刻竟然想起了羅傑。

有那麼一秒鐘他想像也許和羅傑還有下文,再等個十年,等大家都累了的時候,就像姓張的和咪哥。立刻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聯想可恥,他再也笑不出來。

夜市獨飲,遠離他的同類,此刻普山心裡同時漾著熟悉的孤單和異常的冷靜。他已準備好這個週末的開張,從此他身在江湖,卻只需冷眼旁觀。角色的改變讓他突然認清,同志店裡的尋尋覓覓是多麼盲目荒唐。如果他們知道,像咪哥這樣的老玻璃還有人當寶,他們會不會對著自己無人光顧的一身胸腹肌痛哭失聲?隨目四望,這夜市攤子上喝酒的人似乎很固定,有幾張臉他已有印象。他們也跟去莎倫店裡的人一樣,時間一到便會出現吧?……攤子前一個年輕男子從圓凳上站了起來。普山認出也是常客,總一個人面色蒼白愣坐著喝酒。大冷天裡他腳下仍然是一雙露趾拖鞋。普山記得特別清楚,那人有著潔白的腳背。有一瞬間他們四目相對,那人依舊面無表情,直到普山的眼神在他臉上停留過久,他才恍然回神,幾乎嫌憎地瞪了普山一眼後轉過頭去。

普山臉上的表情驟然蒼老。他竟會在這樣的夜市攤上失態發情。他還是有欲望的,只是他不想、也無力去面對。這一切都在莎倫過世後迅速發生。他已無法用理智析出事情竟會如此轉變的理由。她生前在店裡自苦自憐,從此那地方更是成了上不見情天、下不著欲海的絕地。走到這一步普山已無法回頭,只能今後夜夜觀賞吧裡眾妖喝爛喝臭。既然酒吧從來無關情愛,不如早斷念早超生……

莎倫仍在看著這一切嗎?

將杯中物一口灌下,普山胸前被火辣酒精狠狠一烙,烙出了一個歹劣的念頭:死亡是莎倫企圖最終掌控身邊人的殺手鐧嗎?

這一夜莎倫出現在普山夢裡。夢裡普山站在老酒館的門口,面對了昔日的吧檯與一牆的威士忌,看見自己與莎倫坐在吧檯外的高腳椅上。那也是兩人往日經常的習慣,生意清淡時他們就這樣坐著聊天。整個畫面如此清晰,完全不像在夢中,而且重睹舊景故人並無悽愴滄桑之感。只有聲音這部分是模糊的,普山努力豎起耳朵想聽見兩人談話的內容。莎倫說了句什麼,轉過來朝他面對面微笑著,他也跟著笑……他一心急想捕捉笑聲中的訊息,朝兩人方向邁不到兩步,畫面就消失了。

猛然從夢中醒來的普山,發現已經是中午,是個有陽光的日子。(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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