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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初履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初履
◎項薇之 圖◎太陽臉
1
曾經，草原、樹木、溪流、大地，以及
每件尋常事物，對我而言
都沐浴在天堂般的光輝裡，像一個
榮耀新鮮的夢境。
——華滋華斯，〈永恆頌〉
從億萬年歷史塵封的記憶碎片中嫣然醒來。
翩翩自得，如飛舉之仙，爽爽於騫，揮袂如風。你是自宇宙誕生的精靈，蟄伏太虛混沌之中，悠緩飄浮塵海間。神祕孤獨的星體被一團漆黑雲影所掩覆，那樣深沉的黑，只有海的嘯聲，浪的嗚咽。八方如此蕭條，無邊的孤荒，你努力以眼打撈這個世界，除了幽暗的黑，還是黑。
這黑而龐大的神祕力量，正引導一縷意識，通過幽冥隧道以臻彼岸。迷失的DNA在流浪了幾世紀後，因天擇被等待的母體接收。
起初的你，無嗔無喜，寵辱不驚。靜默，一如沉睡的魚斂鰭深眠在海的邊域，無視外頭風聲鶴唳。模糊的身影，比風還輕，比懸浮微塵更渺茫，脆弱得像一口氣輕吹，便游絲紛紛墜落無邊的深淵。
在這塊初步履及的洪荒大地，你，茫然卻極具耐性地等待著。
2
晶亮的五月，我聽見群山萬壑歡聲迴盪，
普天之下，盡是歡愉，
你啊，歡樂的寵兒，
就圍繞著我玩耍嬉笑吧！
一團混沌未開的肉塊狀，以乘承對比級數之節奏快速成長分裂，全身軀幹臟腑各得其所勻整地抽長增高，充滿皺摺的體表布滿一層奶油般的綿膜與纖毛，粉紅透明的膚質包裹著纖細的神經、肌骨、脂肪，新鮮的血液源源不斷輸往各地微血管，你已具備應有的雛形，一如被完美設計過的都市計畫工程順利運作，所有神經脊骼包括六十兆細胞，各自接受自我艱鉅任務，你，從一團模糊、脆弱的內細胞體中蟄伏甦醒，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邁入實體發育領域的新紀元。
豐饒的內海深築著一座祕密宮殿，等待孕育奇蹟。胎盤是一艘停泊港灣的溫暖船舟，連脈臍管成了船錨起碇用的大纜，緊緊繫住生命血緣的另一端，深恐涉世未深的你，顛躓迷失於黑色險灘。那時，宮體內還是一座廣漠無垠的深洋，雖銬鍊繫身，但小小的你，在安全的布線內仍得以來去，怡然優遊於這個你個體專屬的水晶宮殿。
3
我看得見七重天都與你歡樂，
我的心也有慶典，
我頭頂戴滿了野花冠冕；
你們的幸福滿溢豐饒，我完全感受得到。
緊接各種官能知覺爭相出土問世，大腦皮層與視丘纖維開始建立聯繫網絡，「海馬」空間逐次累聚記憶容量，腸內「瀨木的小帽」發揮神奇過濾功能，側頭葉分野尚不明確。彼時，外界吵嚷喧譁尚未穿越綿密的宮牆；高音域衰減狀態，你猶如身處真空的外太空，兩手握拳交疊胸前，像隻沉思的鳥，斂翅靜養。
終於，一個被動的存在，被如雷的鳴聲驚醒，那畫破大腦皮質後方深海領域的震撼，因耳腔日趨成熟而共鳴共振，那是聽覺的啟蒙。第一記初啼試聲的搏動，像振聾啟聵般，以殺出重圍的艱辛掙扎而出，微弱、緩慢而不具規則性的跳動，像是試用階段，以備日後的正式啟動，那是心跳。
海水不再是穠墨森黑的穢暗色體，而有乍晦乍爍的光體穿入水層如游絲閃動，腦部松果體褪黑色素大量分泌，你的眼眸如扇貝輕輕開啟。約是千億光年的記憶搜索，你在隱約可辨的視野範圍內，凝睇光的來源，一點一滴體會視覺的甦醒，且耐心等待下一場重大的突破。
4
我們的出生只是一場睡眠與一場遺忘：
那伴隨我們降世的靈魂——
我們人生的太陽，
在別處另有家鄉，
監牢的陰影開始籠罩成長中的男孩，
但他常注視光輝，
他看得見這一切，無懼亦無憂。
海洋規律地波動著，時間在這裡延長成了無盡的自我放逐。被軟禁的肉體試圖衝破籓籬，享受更高更遠的飛躍。但大多只能蜷伏幽暗角落，在鹹濕的潮味中尋覓鄉愁。有時，孤獨地自我玩著打水仗的遊戲，手如鰭葉擺動，泛著微微的水波，你端起雙掌掬起一圈圈漣漪，自得其樂。
突然感到一股想要排尿的熱浪襲捲膀胱，然後旁若無人地灑下了些許鮮尿。
這日，你閉目養神，領受成長捎來的喜悅。一波波鴻蒙初啟的震撼。細聽綿綿濤聲如音符穿越海域，在水流的漫溢中迴旋縈繞。那出自水流最上層的聲痕，像震動的波紋，盡不真切。先是稀落的單音，飄渺幽遠，雲淡風輕地低鳴；再是漫天喧譁的車囂狗吠、人聲對話，之後，你開始靜心品味深邃安詳的催眠樂曲，仔細辨識舒伯特與莫札特的分別，並作狀似地陶醉在一篇接一篇精緻華麗的奏鳴樂章裡……
5
你的小小身體隱藏著靈魂的浩瀚無際；
你這擁有雄厚祖產的天縱哲人啊，
你這盲人群中的明亮眸子﹗
真理與你同在，
不朽的靈魂圍繞你如陽光。
仰躺在胎盤蓆墊溫暖的沙灘上，正上方斑斕的日光迎頭澆下，這個角度使你神經亢奮，精神百倍。你將這座陽光海灘歸屬為私人天體營，自在地裸泳，做做日光浴消磨快樂時光，總是有著來自海洋澎湃血緣的生猛精力，用也用不完。偶以靈感習得的狗爬、龜伏、蛙潛……等姿勢划動前行，不亦樂乎。逐漸膨脹的大腦正努力分泌思路與神經細胞溝通交流，看來彷彿已具備某些思想意識的存在。
嘴唇一張一合，瞧你，嘴巴張開與肩同寬，吞吐的氣泡，像傾吐滿腹心事給海洋這名唯一知音。你遲緩而悠哉地隨波逐流，體會人世中也有的載浮載沉。有時踢腿、揮拳、吮吮小指頭，抗議小小的不滿；或臨水照鏡孤芳自賞一番、或靜坐一場，或以冥思之姿，拒絕外界的一切興高采烈。
水波不興，像一場太平盛世，歲月靜好，寒盡不知年……
突然，暴風乍起，一記悶天的雷吼震裂雲間，大雨狂作，沙沙地罩了下來，打得你全身毛孔刺痛，海面翻騰一股驚慄、暴虐的血腥氣，像殺手悄然湧至。正在岸上嬉耍的你，冷不防一陣摩天樓高的巨浪迎面襲擊，你緊抓身旁飄浮的水草，縱身一躍攀附礁岩隙縫間，水浪湍急，平板蹼狀的腳底逆流而搏，卻一個踩空，滑了下去——
一波波的撞擊，一波波的挫敗，豈料一股更大的暗流旋匍而至，急湍的漩渦中，你的身體在極速與墜落感中失衡，那是一股來自地心極力向下旋墜的力量，深不見底的深淵，意志從迂迴纏鬥轉入垂直絕望，再次憶起前世那經歷撕扯、摔裂、擠壓而致虛軟的靈識，在孤寂無依的洋流裡垂危掙扎，像億萬年凝固的軀體被瓦解的吶喊，你不斷地嚎啕啼哭……
暗潮中，一縷「死亡」的意識幽幽地飄浮著……
6
你正安坐榮耀極峰上的小孩，
執意向未來歲月挑釁
你的靈魂轉眼就會馱上塵世的重負，
人情深如生命，重如霜露。
你醒了過來，驚覺方才的一場惡夢。手腳軟弱地癱在一片平靜的海面，冷汗涔涔。你有些恍然大悟。抱著災後重建的心情，以武裝精神居安思危，往後，在宮體的收縮與撞擊的波動中，你如僧坐定，鎮靜如昔。鳶飛魚躍的心已變得謙沖倉皇，活著的重心，堅定而不再輕浮。
天空已經轉晴。一度因缺氧而呈現短暫的假死狀態，澎湃的心情還待平復。死亡，那被記憶遺忘了千萬年的混矇意識，此刻猶如蠶蟄多時的蛹破繭而出。
●
今兒，月明星稀，涼風習習。光溜滑嫩的膚體像一片透明的葉，落在春水裡悠悠蕩蕩。
豐富的水澤以海草般溫柔撫觸你細緻肌理的頸背線條，你隱約聞到了那富有節奏卻蹶急不安的呼吸。細聽海洋調弄的喘息，綿密地挑逗著正值一場青春期的你，一波波奇妙的震撼感應，搧起了第一滴欲望。在官感肉體中，享受海水從耳鬢廝磨到戳弄陽根蔓延出從未體驗的一種舒展和釋放。
突然，水流激撲的浪潮如陣陣電流通過神經纖維脈絡，一種非關風月的亢奮，你體會了人之初第一場生理式的反射性勃起。
7
我的祝禱實在是為了，
那些最初的感動，那些朦朧的記憶，
畢竟天性仍然牢記曾一瞬即逝的東西，
我們擾攘的塵世在沉靜的永恆中
猶如一霎。
生活中各種喧嚷開始滲透薄弱的宮牆，侵犯你已臻熟透的聽覺系統，每日固定上演的聲響像課表流程的運作輪番上陣，諸如：牆上的咕咕鐘，每隔一個小盹的時間固定發出一聲鳥鳴；清晨8點，附近工地開始大興土木，接近中午廚房的洗洗切切、抽油煙機轟隆轟隆；午後賣花生土豆的流動車販，一路叫喊一邊播著震天價響的配樂聲；晚間新聞女主播抑揚頓挫的音色，以及午夜時段翻天覆地的激情哮喘……
你毫無抵抗地承受各式各樣來自外界的噪音喧騰，聽覺認知尚無能力解析各種實況景致，只能以感官粗略地分出刺耳的、或悅耳的喜惡感受，並繼續接受衝擊，與更多事物互動往來，順應外界物理環境的挑戰，以達整體感覺統合最高程度的進展。
在祿食無虞的溫暖宮殿，就著自動化傳輸系統供應的百味大雜燴，混一口溫飽。你以強奪的方式，掠取母體血流中的磷酸鈣物，為打造一生的硬骨頭。食欲陷阱中，嗅腦味蕾依稀分辨得出醣類、維生素、礦物質及其他奇奇怪怪分子聚合物的不同養分或廢物以利取捨，胃口已呈現垂涎的本能需要。所幸少量的咖啡、酒精、二手菸只是令你產生短暫的不悅。
以逐漸膨脹的身軀丈量狹仄海域的立體容積，摸摸日積月累煞有其表的啤酒肚，你用力翻了個筋斗，理清糾結於身上纏絞的銬鍊試圖解放自己。封閉的寢宮暫時箝住一片黑暗，燦爛天光已不再擠進來與你共處一室，三十萬米燭光的人工照明更無法有效通過腹皮層到達視野範圍，屬於你的空間，扣除龐大身軀、周邊設備，雜廢、漂流物的強占，僅容揮臂伸拳的餘裕做做小規模的晨操運動。
在身體漫漫發育過程中，裝備愈來愈沉重。
苦悶的青春裡，嘟噘的小嘴唇喃喃自語，像有急欲表白的心事。在這社交狹隘的生活圈裡，發自內心的獨白不再只想獨享，你急於滲透一個素昧平生的自體，你愈來愈想要抒解那片壓抑已久的感動與困惑……
8
那些令我們覺醒的真理，感官以及外在事物
從我們生命脫落的東西、消失的東西；
任世人茍茍營營，縱使全世界冷漠倦怠，
你的胸中恆有新希望展翅！
時序入桐，海王星進駐天邊。在你居住的雙魚座裡，洪水已氾濫成災。
你在蔓蕪的飄泊中嚶嚶哭泣，在萬丈波濤中踢騰翻滾，興致昂揚地手舞足蹈，高度的騷動頻率，那是你最迫切的語言，宣告世人有關你即將問世的消息。
不想繼續這樣安定好日，不再忍受這局促膚淺之小小世界，忽想抬頭探問那岸上的真相，「你是天神放逐的棄子，必得受難。」你覺悟自己的卑微，開始考慮入世的必要。
蠢動的你，猶如不安的火山熔岩，在深海底層醞釀熾烈能量準備爆發。空氣中流動一股飽盈欲裂的熱情，你吃力地踮起腳跟瞻望未來，不可預知的挑釁。重新感受驚濤拍岸的巨大力量，讓自己頓入思悟建立落實的人生觀，心中已燃炬釋放不滅的光與熱！
●
漸卻的潮水不斷湧進退出，從廣漠深洋跋涉到一彎淺水灘，一時間像魚乍離水面，呼吸困難地用力喘息。隱約聽見潮濕的灘頭吞吐著薄弱低沉的人語，離岸其實不遠。彷彿歷經了十載寒冬或久等了百年孤寂，踩在一縷銀河跨越的海洋與陸地交界，在這廣裘濕地的腹體裡，有著相同來自大海的血液，生命在這裡承接、流轉。
記憶靜靜地反芻一波波潮湧而來的前世驚驗，並忠實地遵循祖訓。那些連接河海沙汕的水路曾有各代祖先冒險搏鬥的身影，祖行的印記是你憑以相認的足跡。順著一道乍明忽暗的光源，你一步一步堅定向前方巨大的狂亂游去，不斷推擠兩岸，一一通過濕蔭綠苔的河谷，暗礁四布的險灘，祈求儘快結束一段磨難艱辛的腥血之旅。
9
在一個春光燦爛的季節裡，
我們已置身僻遠的內陸，
靈魂仍能遙望那永恆的大海，
我們是從那裡來的，
如今仍能神馳而去……
哇的一聲嬰啼，脆若銀鈴，透如水晶的哭喊，畫破初春黎明的微曦——
生命如海，波瀾壯闊，澎湃而抵擋不住。恍惚中，海水鹹濕的飽熟氣息猶帶一股懷鄉愁緒，睜開雙眼的剎那，乍離溫暖水域的驚惶、雀躍，你還來不及辨別，你的凝視落在浮漾的虛空中——
一個源自宇宙洪流深處的奇蹟，巍然登岸。●
■記一場生命奇蹟，僅以此文獻給甫出世的吾兒。
【評審意見】
懷胎秋收壯遊
◎莊裕安
九月懷胎，一場以華滋華斯為師的秋收壯遊。
風格鮮麗，文字高度錘鍊，長短錯落，偶有寫癖，連續十一個逗號閉氣，展現潛水夫的鐵肺神功。
意象飽滿，頗有炫學，取法《國家地理雜誌》或「探索頻道」內視鏡實景，輔以庫貝力克《2001太空漫遊》蒙太奇幻象，營造電腦立體動畫的宏觀與顯微。
鼓風爐頂起子宮大帳篷，上演全本莎士比亞《暴風雨》與《山海經》伏羲女媧大戲，安居廣廈千萬間，有人偏偏喜歡住在魔術燈籠裡。
對所有即將探險愛的大旅行年輕父母，造物者贈送的頭樣賀禮，大概就是一張騰雲馳霧的熱氣球駕駛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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