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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3之2> 逼逼

2009/12/15 06:00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3之2>
逼逼

◎楊富閔 圖◎吳怡欣

水涼阿嬤備感親切,本要義氣下馬,點碗鹽水意麵,卻想起自己可不是單親媽媽,急於切割,挪車身到快車道,後方LEXUS休旅車給她逼逼,逼逼逼地逼著水涼阿嬤離開單親媽媽,單身上路。大暑,烏雲密布,水涼阿嬤台灣農民出身,此時她憑藉排汗車衣與她側彎脊椎的黏著度,斷定濕氣,平平,但天色顯暗,水涼阿嬤撤下半框式藍色鏡片,裝上黃色鏡片以應付視線不良,小鎮風光隨即陷入泛黃色基底,此去之路被烏雲逼著趕路,趕得好復古。

復古之路,水涼阿嬤眼前所見卻都是新的,她要去哪裡?沿著麻豆區域畫個大弧,她位置已抵麻豆大圓環,五條大路匯聚於此,一路可掉頭、二路往善化、三路進麻豆市區、四路往海埔池王府、五路到佳里。水涼阿嬤好鎮定,完全不需考慮。你看,她氣定神閒地越過烏魚群般的車潮,全身力氣凝聚在把手上,她心想著:「我要回家裡,我要回佳里。」

「逼逼!」答案終於揭曉,小孫子對著蘇菲亞:「逼逼!蘇菲亞!我知道我阿嬤要去哪裡了?」小孫子日系小平頭,海灘褲黑背心,穿著像是在墾丁,他說:「我阿嬤要回娘家。」小孫子言之鑿鑿地說:「原來阿嬤也是可以回娘家的!」「逼逼,逼逼要帶我去環遊世界!」讀冊阿公不吃,也有力喊人。逼逼聲帶著答案把小孫子與蘇菲亞從墾丁捲回二十七吋小螢幕,看見觀音痣燈塔,水涼阿嬤的車已經快離開麻豆人間海域。LOCATE:麻豆新樓醫院路段。

水涼阿嬤過新樓醫院,這十年跑醫院如進廚房,妯娌輩走光光,要不CANCER、要不中風糖尿病急性腎衰竭,個個都是先送到新樓,盼望再轉台南市大醫院,急救後,原車折返,剩下她,出奇硬朗。此地於她,簡直是悲傷路段。她鼓起雙手做展翼姿勢,加速俯衝了好一段路,為了降低挾挖路碎沙而來的風阻,水涼阿嬤根本是凌空伏地挺身,酷。出了麻豆鎮,路面肚破腸流,她想到讀冊阿公也是肚破腸流,三角號誌塔排一里長,干擾水涼阿嬤回家之路,路積水,水涼阿嬤連人帶車摔路邊,被扶起身時,人已經到了東南亞。

「這世人,沒被這麼多男人圍著看過。」水涼阿嬤拍拍身上細塵,見四、五個道路工人身穿反光背心,上身打裸,頭頂洪瑞麟礦工款鋼盔,他們面貌都因嚴重曝曬而黑得難以辨別,大口牛飲福氣啦維士比,身後塵埃漫天,一個還在幫她修理車落鏈。水涼阿嬤連忙道謝,直用台語說:「你們是叨位人?我買幾罐涼的送您們啦。」工人亦用極流暢台語說:「泰國啦,泰國人啦。」「泰國仔?!我以為你是在地人口勒!」水涼阿嬤悟道:「原來外籍勞工也是很台的。」男人護送,安全上路,水涼阿嬤載浮載沉,從曼谷飛過南太平洋駛向佳里鎮。

水涼阿嬤娘家就在佳里鎮北頭洋,佳里舊名蕭壠(肖郎),讀冊阿公逢人便說:「我娶了個北頭洋平埔少女。」或打趣道:「而且是個肖郎(瘋子)。」水涼阿嬤想起打從北頭洋老母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回過娘家,幾個弟弟連年過世僅剩她,留下來的未必過得比較好,水涼阿嬤眼底生起一股酸,沒了阿爸阿母的娘家,水涼阿嬤是該去哪裡?車轉「子龍廟」大彎,水涼阿嬤也養成隨時減速的好習慣,然她也像趙子龍一身是膽,讀冊阿公不在的日子,她女人當男人用,六十歲拿到汽車駕照還是住宅水電工,能補牆偷接第四台,還會抓漏,過單親又單身的生活。水涼阿嬤被一句「不吃了」逼著趕路,為此已經錯過十來間廟寺,原來女人都得等到男人倒下後才正式進入退休生活,水涼阿嬤心涼一半,猛抬頭,小粉紅剛好經過「歡迎光臨佳里鎮」,鎮長名姓,如此生陌。黃昏,深陷車流系統,水涼阿嬤不知佳里鎮入夜也這般「小台北」、「小高雄」,她一個恍神,逼退到麥當勞騎樓。她到底要去哪裡?她老早不屬於娘家親戚網路,點了份兒童餐轉進暗巷,老母生前最後住的大弟家,五樓,對講機逼逼一聲,水涼阿嬤才想起腰際單車便利包內的手機逼逼一聲,有簡訊,像詩:「阿嬤,阿公人造肛門,流出顆粒固狀糞便。18:35pm」

水涼阿嬤心想這是民間習俗中的:「最後便」。對土地最後一次排泄,眼角泛出悲喜不分的淚,趕緊就著路燈,捺下巨匠成人電腦學來的打字功夫,水涼阿嬤的極簡訊,更是詩:「糞便埋在有機花圃當肥料。」

正是時,對講機那頭有人傳話:「請問妳是誰?who are you?」水涼阿嬤愣了愣:「我才要問你是誰?我是阿姊、我是大姑、我是大姑婆啦!」逼逼一聲,鐵門卡啦卡啦彈開,水涼阿嬤嚇得退三步,再扛著小粉紅,上樓,終於喝下今天的第一杯茶。對坐無言,九年級生顧著on line也不招待,更不怕生,一手點滑鼠、一手啃番薯條,水涼阿嬤碰上這個九年級新台灣之子,下足功夫,三國語言混著說:「您老爸是阮小弟的兒子,so你要call me一聲姑婆。」啟智兒?怎麼沒反應,水涼阿嬤凝視電腦桌前電線纏身的小孩,像外星人,你看,耳機線麥克風線主機線隨身碟,水涼阿嬤直以為真像人快死了在輸血。越南媽媽工作回來,買回外食「八方雲集」,認出是大姑婆,小跑步給了個擁抱,水涼阿嬤開口就說:「你大姑丈不吃了。」「不吃了?那他想吃什麼?」越南媽媽不懂,水涼阿嬤說:「古早人要是尪婿不吃了,都得回娘家報備一趟。」越南媽媽這才意會,為了後天普渡用的家樂福戰利品隨手扔飯桌,緊握大姑婆的手,兩人淚潸潸。水涼阿嬤還說:「希望能夠度過這個鬼月,不然就是這兩天了。」越南媽媽替水涼阿嬤拭淚,要九年級生去買個吃食,水涼阿嬤說她也吃不下,掛記著還要趕路。開電視,內湖捷運新聞各台跑,水涼阿嬤一針見血地說:「我連捷運生怎樣都無災?新聞台是以為大家都是台北人是不?」越南媽媽轉台至「台南地方新聞」,撿到片尾,只聽見「總統老家黃絲帶沿路飄逸……」水涼阿嬤心絞痛,膝蓋骨微疼。越南媽媽拿了件換洗用綠條紋上衣,棉質短褲,帶著大姑婆休息去。水涼阿嬤問:「有沒有素一點的顏色。」水涼阿嬤歇坐床沿,稱讚越南媽媽也知道要普渡,比台灣媳婦還懂台灣習俗,她又悟道:「原來外籍新娘也是很台的。」越南媽媽端一大盤溫水給水涼阿嬤泡腳,她推辭著說我自己來就好。「自己人,不用那麼客氣。」

越南媽媽出去看九年級生寫美語作業,水涼阿嬤環視大弟生前這間房,彷彿摸到他的心臟,沒家裡打來的電話,那讀冊阿公就還活著?水涼阿嬤心想,此時她真像小孫子放暑假最愛看的日本節目「到鄉下住一晚。」沒了娘家,弟妹皆亡,後代亦全無平埔族習性,水涼阿嬤這回真的住進了「民宿」。

自己的家,裝潢著別人的生活態度。她儼然是外人了。

夜深,水涼阿嬤的民宿初體驗,讓她回味起曾長達二十多年的失眠,「逼逼」簡訊兩聲響,電話鈴跟著大作。水涼阿嬤心臟幾乎停一下,來電:小孫子。水涼阿嬤一接手,那頭忙不迭地便說:「阿嬤!不好了!」水涼阿嬤盜汗:「是安怎?」「阿嬤,阿公摔下床了!我跟蘇菲亞親眼看見,阿公根本是被鬼推下去的!」水涼阿嬤眉一鎖,直說:「都只剩一隻腳還摔得下床!乖孫,我看你快快把客廳搬空,拜託蘇菲亞照顧阿公,阿嬤中午前會趕轉去!」

水涼阿嬤逐項交代,心想,真要辦後事了,老人摔落床,與土地辭別,大限。

不再等,夜半就起身,瘋的本能。水涼阿嬤依然台灣水雉造形,出房門,貓步怕驚醒了人,整屋子掉入一池墨,水涼阿嬤挨著牆,就著客廳稀有的一面光,貓步。

九年級生竟還在on line,夏日冷涼屋身內,是一次外星人與水涼阿嬤的相會。螢幕強光曝曬,打在九年級生姣好膚質上,水涼阿嬤恨不得前去幫他防曬,但她在趕路,一甲子歲數的距離,他們只能彼此點了個頭,水涼阿嬤怎沒懷疑是見到了鬼?到底鬼月業已逼逼靠近。她輕聲打開鐵門,拎著她的小粉紅,不敢出聲,怕吵醒越南媽媽出來勸時間還太早。有人的體溫,水涼阿嬤猛回頭,九年級生立在她身後,踮腳尖,伸出手,幫她戴上忘在沙發上的三十開孔銀光黃車帽,調鬆緊,整臉形。兩人面面相覷,彼此在唇上比畫一個「1」字。「噓!」不敢出聲。水涼阿嬤為幼齒的加持,年輕又活力的,夜騎。

夜騎出佳里,已不知何時再回來;出佳里,撞見路邊一喪棚,喪棚內有法事進行,喪棚警示燈與水涼阿嬤的車尾紅色燈同款,水涼阿嬤避棚而走,想著天沒亮要出殯,也是在為鬼月所逼?她凝視表演中的牽亡歌,水涼阿嬤沒有看錯,是同一團。這些年她手足全靠這團牽引到西天,為此心中打算也要幫讀冊阿公花七千。水涼阿嬤換上棕紅色護目鏡,以掘菱而長繭的雙手為手套,使勁,奮力踩踏如從前醃漬大木桶酸菜跳啊跳,她努力尋找一個焦點,用她這些年練的太極瑜伽,集氣,她將身子放輕,和她七公斤的小粉紅一樣輕。她漸漸看見了過去五、六十年未曾所見過的、複雜,說不出的一種:新生活。

LED車前燈,全亮,霧靄茫茫。路邊小客車、送報員、快絕跡流浪貓貓狗狗讓出一條路。水涼阿嬤無度數眼鏡也看得好清楚,她的心情卻是舊的,滑過兩旁眠夢中的樓房,減速轉大彎,又碰上爬坡,遂讓自己在鹽分地區,行駛成一陣有鹽分的夜風,風線與髮線與車帽流線感一致,爬高落低,水涼阿嬤感覺是被喪用牽亡歌團的三壇法師帶著爬「萬里三坡路」。天清清,地靈靈,悠悠然,竟聽見搖鈴聲來引路。莫非她是來幫讀冊阿公探探路。水涼阿嬤追著龍角吹奏聲,單車飛過「霜雪山」、「冷水星路」。

LED車前燈,半亮,水涼阿嬤飆速過的地段路燈皆同時滅掉,行經7-11瞥見門前睡倒三兩流浪漢,早報商人在出貨。行行復行行,她不靠半空中的綠底白字路標帶路,嘴角似笑非笑地讓身體給出一條路,她的肩膀略痠,腳底打濕,狐疑著不是買了雙夜光止滑透氣車鞋,搖鈴聲讓她過了重建後的「麻善大橋」,依稀看見橋下管芒花海,驚呼的原是來到了「揚州江」,水涼阿嬤望橋下,無數亡靈無舟楫可渡,心頭暗自筆記,要給讀冊阿公燒艘船。

過了「揚州江」便是「枉死城」,水涼阿嬤天未亮,人已到台南科學園區的衛星市鎮:善化鎮。

LED車前燈,閃爍模式,水涼阿嬤化身成南部螢火蟲,她連闖三個紅燈壓毀路樹一根,強風行過善化老街,捲起遮雨棚,並吹倒違規停駛的摩托車,路邊等早班公車的中學生嚇得瞇瞇眼,反應不及地跪爬在地,直以為是一束粉紅光線,搖鈴聲中忽而退去,耳邊驚傳逼逼逼,水涼阿嬤掉頭,棕紅護目鏡下有悲憫目光:交通大隊要追她!逼逼逼逼逼!水涼阿嬤心想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到哪裡都有人要逼我?是誰在逼我?不要逼我!我快被逼瘋了!得擺脫掉,她飛車進入善化菜市場,才五點就人群鼎沸,難道大家都在買拜拜等待鬼門開?

天光,水涼阿嬤聽聲辨位,在善化十字大路失去三壇法師牽引,血糖飆低,頭暈目眩,像生理期少女。逼逼逼,水涼阿嬤見是語音留言:「阿嬤,阿公整晚都沒睡,精神大好,吵著要去遊山玩水、環遊世界。完全不像要老去的人。我跟蘇菲亞決定天亮推他去環遊世界。妳快點回來。」

空腹,水涼阿嬤忘了餓,頭顱沉重。水涼阿嬤翻出貝殼機,手顫抖地按下通話鍵,失訊,無法搜尋網路。心一沉,忍著疲憊,繞去小店買出一大袋,外觀極似水果禮盒,(什麼時候了還買伴手禮?她在想什麼?)睡意壓垮她細長的眉,水涼阿嬤半睡半醒之間不知被誰牽了走。

衛星定位。小孫子等不到電話,直回螢幕衛星定位,發現光源,小孫子甫挪滑鼠,觀音痣霎然消失螢幕,網頁無法顯示,斷線。

小孫子嚇得眼睛發愣,蘇菲亞說:「老闆娘消失了!」

水涼阿嬤,水涼阿嬤去了一個沒有訊號的所在。

歡迎來到「自己人。」

「自己人」,水涼阿嬤小粉紅恍惚中轉進閩式牌樓,先蹲在水溝旁「自己人」門牌邊海嘔一番,吐完直說要尋人。她分不清養老院、安養院、養護中心有所差別?牽著車院內四處走晃,姿態也像她多年前替兒子在台南市買屋看房,詫異著院內造景如此刻意,前來問話的醫護人員說訪客得登記、說我們這裡不提供單車客休息與打氣。水涼阿嬤聲音挺客氣:「我是來看我屘叔。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頭家要往生了,他是阮頭家的小弟,我來通知伊,庄腳人攏要這樣。」醫護人員慈濟師姊裝扮,對著水涼阿嬤作揖,直說阿彌陀佛。且遙指、沿著山上鄉出產的蘭花所搭起的籬笆牆,過人造楠西鄉假梅嶺,涉曾文溪水,穿過七股鄉模型鹽山與鹽田,會看興農農藥店,上面擺滿全無蟲害斑點的玉井鄉芒果,唯一有人的是物理治療中心,還有彷彿提款機般提款鄉愁的小土地公廟,蓋在迴廊幽深處,幽深不見底。「你要見的人都在那裡,視聽中心就在那裡。」師姊墊著腳尖,對空比畫,天機。

水涼阿嬤來到異世界,大驚奇,心底生出熟悉感,這是牽亡歌路線?水涼阿嬤依稀又聽見三壇法師祭出鈴聲,循聲線所到之處,這回真到了「枉死城」:兩百坪大,視聽中心。

「屘叔喔!我是水涼,我來看您囉。」空谷回音,水氣重。

千萬張臉孔同時回頭,表情鈣化如千萬面墳碑,跟著三壇法師鈴聲所到之處、處處都有屘叔。水涼阿嬤見鴉鴉人群,癡癡望著電視,偶爾才揮動歇在膝蓋骨上的大頭蠅。說著:「哪會這呢多人!」兩百輛輪椅擋住兩百坪的路,空氣中有水氣,水涼阿嬤鼻濕濕,忙著賠不是,穿過去,她低頭尋人,嚇的、哎呦一聲!

「阿肇伯,我以為你搬家了,原來你住在這裡喔!」水涼阿嬤兩手撐起阿肇伯頹喪的頭,轉身這頭,「哎呦!你也是喔,李老師,我以為你退休後是住在台南兒子家。原來你在這裡喔!」水涼阿嬤逐一辨認,「蘇媽媽、李大哥、蛤仔嬸婆,妳們都在這裡喔!」「夭壽喔!」水涼阿嬤跌坐地,「五姨婆!五姨婆!我以為妳死了!攏沒置聯絡,原來你還活著喔。」不能言語,水涼阿嬤穿梭其中,視聽中心的老人們兀自沉默,從內臟歎出長長的氣,歎成一條若有煙的長河。水涼阿嬤破河而過。

吃力站起,水涼阿嬤也歎氣,全身像從七股濕地爬起。長年貧血的她,趕緊握住張輪椅,一看竟是屘叔,海嚎:「屘叔,是你!我是水涼啦,水涼啦。你大嫂啦……」屘叔頭顱呈懸掛狀,水涼阿嬤單腳跪地,右手撐住屘叔的輪椅,海嚎。「屘叔,我是水涼,我是來告訴你,你大哥他快要壞去了……」

逼逼逼。

醫謢人員前來通報,說拖吊大隊要拖走水涼阿嬤壓紅線的小粉紅,逼逼逼。水涼阿嬤必須立即告別,心中切記:「千萬不能說再見。報喪不能說再見。」她踉蹌拋下「自己人」,也有生離死別的感覺,有下次見面的機會嗎?拖吊大隊逼逼大響,纏著她的搖鈴聲,低迴耳岸,水涼阿嬤一離開枉死城,頭暈好大半,趕緊路邊檳榔攤買一瓶水,喝。逼逼逼讓她牽著小粉紅,再尋著搖鈴聲,既哭且撞,爬回人間。

「就快要死了。」這一刻,水涼阿嬤變得相當鎮定,認出回家這段路,省道。車品即人品,這次出車,她耽擱了一次醫院的回診、兩趟膝蓋骨的復健,日夜腦海想的,無不是做足心理準備辦喪事,她車速極穩,她忽然不想趕了,從「自己人」退出,心中震撼就要壓垮她。

「一定會等的。」她非常地肯定,車身相當平穩。

水涼阿嬤對孩子非常抱歉,婚姻出錯,誓言不讓他們過沒有父親的生活,但她也不會說謊,逢人問,她便答:「他去環島,他愛台灣,比愛我還要多。」幸好子女極出色,各自成家,生活全沒問題,搶著要接她過去同住,都說:「我們不會原諒那個人的。」水涼阿嬤不忍,留下來,照顧「那個人」。蘇菲亞來了之後,她利用多出來的時間,研究有機蔬菜,帶領村內媽媽帶動唱,國小放學就去當導護婆婆,她還想去補日語,說以前學的都忘了,如果此生有機會,一定要環島走走,她也想看看,讀冊阿公看過的。讀冊阿公繞台灣一周,征服無數高山,躲過天災人禍,愛過各種女人,寫了幾首詩。晚年回官田,陪她身邊,卻還是這個平埔族,「肖郎」牽手。但讀冊阿公還是只會說:「逼逼要帶我去環遊世界、遊山玩水。」

逼逼,是的,水涼阿嬤被生活逼著往前走。

小粉紅停省道旁,警察鐵馬站,檢查車胎,台南的藍天不輸墾丁,警察驚呼她身體真硬朗。水涼阿嬤不忌諱:「我是出來報喪的。雖然我頭家還沒死。安怎,我很瘋齁!」繼續上路,小粉紅騎上快速道路,新黑的柏油路面和藍天和她的小粉紅,水涼阿嬤棕紅色鏡片內的世界全是熱騰騰,新生活。

她就要返回故鄉、轉來故鄉了。路旁數百公尺的土芒果樹,掉滿地,水涼阿嬤停車,徒手剝芒果,吃掉一顆,精神加倍,熟悉的水圳大水聲轟隆隆,水涼阿嬤回來了,她看見熱情的黃絲帶、黃絲帶、黃絲帶!熟悉的菱田,活靈活氣,一身子毛病全好了,她頭,完全不暈了。

六三十。小孫子從前都天亮才睡,這回他和蘇菲亞漏夜清空客廳,挪出皮革沙發、酒櫥和復健器材,(要辦喪事了?)讀冊阿公精神大振,嚷著要逼逼。台詞三年不變,逼逼要帶我環遊世界、遊山玩水。小孫子推輪椅,八、九點好陽光,蘇菲亞後頭撐黑傘,陣仗像移靈。讀冊阿公,好得不像個要死的人。滿口逼逼逼,引來多年不見的鄰居側目說:出來曬太陽喔!說:好命喔,孫子陪出來散步。蘇菲亞不時按摩讀冊阿公肩頸穴位,以掌心試探體溫。「沒問題的。」小孫子人字拖甩路邊,赤腳行走,蘇菲亞亦跟進,用極流利的國語說:「阿公,我們腳踏實地,一起環遊世界喔!」「逼逼。」讀冊阿公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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