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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那瑪夏鄉的末境之旅

2009/10/04 06:00

那瑪夏鄉的末境之旅

◎古蒙仁 圖◎蘇意傑

有些幸福,不容遺忘。

一向默默無聞的那瑪夏鄉,因為八八水災受到重創,全鄉有三分之一的面積遭到土石流掩埋,而成了國人關心的焦點。

即使高雄縣山區救援的行動已在八月九日如火如荼地展開,那瑪夏鄉的災情卻遲至十二日之後才被媒體揭露。第一批被搜救隊的直升機載運出來的六個人中,年紀最大的是八十四歲的老婦人李劉白金,最小的是九個月大的男嬰林祥。他們從直升機上被抱出來時全身濕透,已四天沒有進食,呈現嚴重的失溫現象,林祥的母親田美菊緊緊地抱著他,餘悸猶存地訴說她們獲救的經過。

她的先生林海東中風,兒子只有九個月大,一家三口有二個人沒有行動能力。颱風來襲那天,強風豪雨不斷,溪水暴漲,挾帶著土石流的隆隆聲,恍如世界末日來臨。她的鄰居李孟真的房子被沖毀了,一家五口跑來她家求救。但沒多久,她家也被溪水淹沒了,二家八口便相偕逃命。

他們一路互相扶持,一直逃到荖濃溪的越域引水工程的施工平台,與躲在那兒避難的工人會合後才鬆了口氣。但大雨不斷,土石流狂瀉不止,平台岌岌可危,他們十九人又開始逃命。幸好有那些工人協助,又拉又推,一家人才能脫離險境,忍飢挨凍,四天之後終於獲救。

在步出直升機的那一刻,她魂驚未定,忍不住地失聲痛哭,因為有太多的親人仍陷在深山之中,生死未卜,亟待外界施以援手。

在網路上鍵入「那瑪夏」三個字,打開首頁之後,突然傳來一首名叫〈螢火蟲〉的歌聲,我很少聽年輕歌手的歌,平常兒子再怎麼哼哼唱唱,也很少吸引我的注意。但聽著這首歌的同時,卻被一行字吸引住了:「有些幸福,不容遺忘」。我有些納悶,年輕人也懂幸福嗎?不識愁滋味卻強說愁的年紀,盼望的是什麼樣的幸福呢?何況他們總是習慣遺忘,不容遺忘的又是什麼?

當然,玉女型的歌手在唱這首歌時,還沒有發生八八水災,與情人倚偎在一起觀賞夜空下閃爍的螢光,可算是一種幸福,也不容遺忘;但那閃閃爍爍的光點,卻又飄渺得難以掌握,一閃即逝的光華,又意味著什麼呢?有人選擇遺忘,有人卻怎麼也忘不了。

我看了說明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那瑪夏鄉是「螢火蟲的故鄉」,每年三、四月,螢火蟲大量繁殖的季節,總會吸引大批的遊客去赴螢火蟲的邀約。夜晚的山谷溪流之間螢光點點,忽明忽滅,四處流竄,與天上的繁星相互輝映,是那瑪夏鄉最美麗的季節。可是不旋踵之間,牠們就墜入自己的墓穴,像櫻花一樣,在開得最絢麗的時候凋謝。

那瑪夏鄉,彷彿承襲了螢火蟲的命運,連布農族的祖先也不曾預料到,他們世代生存的部落,會在一瞬間被大量的土石流掩埋,差點遭到了滅村的命運。倖存者在直升機的搶救下倉皇地逃離家園,成為一無所有的災民,八八水災像惡靈發出的詛咒,令他們終生難以擺脫它的陰影與糾纏。

不管是八十四歲的老婦人李劉白金,或是九個月大的男嬰林祥,活下來雖然是一種幸福,卻也是一連串苦難日子的開始,這種苦難之中的幸福,或許只有田美菊和李孟真二位劫後餘生的母親,才能有切身的感受。

八月二十八日,逃離那瑪夏鄉的災民九十三戶,共四百一十九人,被安置在高雄縣燕巢鄉陸軍工兵學校的營區,軍方也開放了營區裡的籃球場、網球場及游泳池,供災民們使用。

天真無邪的布農小孩有了更廣大的遊戲空間,玩得比以前更起勁了,營區內不時傳出他們陣陣的嬉笑聲。但大人們個個愁眉苦臉,不時聚在一起打聽親人的下落。失蹤者音訊杳然,二十多位罹難者的大體也尚未尋獲,除了暗自啜泣流淚,他們的痛苦和冤屈,能向誰哭訴?

二天之後,馬英九總統、劉兆玄院長,在高雄縣長楊秋興的陪同下,到工兵學校巡視災民的安置情形,並與災民座談。馬總統再三強調,莫拉克風災重建特別條例已生效,重建工作將充分尊重災民意見,請大家安心。楊秋興也指出,各營區皆設有聯合服務站提供諮詢,盼與勞委會共同努力,協助災民就業。

中央要員不斷到災區勘災,直升機的螺旋槳揚起滿天的塵土,大大小小的官員就像一陣風,來去匆匆。因為災區太遼闊了,道路橋樑都被沖毀中斷了,不搭直升機怎麼跑得了那麼多的行程?而那瑪夏鄉只是其中的災區之一,村民們當然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和需求,能有個遮風擋雨的棲身之所,他們已心存感激。

官員前呼後擁地走了,數不清的軍隊和志工卻跋山涉水而來,流籠、挖土機、吉普車、十字鎬和圓鍬,所有能拿來救災的大小工具都派上用場了。但楠梓仙溪及其支流的水勢仍極湍急,大大小小的堰塞湖和二、三層樓高的土石堆,觸目心驚,宛如劫後的戰場,令救難人員為之卻步,也為之束手。

盛夏的南台灣比往常更悶熱,那瑪夏鄉的災民在營區裡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再怎麼焦急,也只能透過電視的螢光幕,去看浩劫後殘存的家園。原本美麗的部落和明媚的山野風光,都已無跡可覓,一切只能在腦海裡尋找、回味了。

坐在電腦前聽、看著〈螢火蟲〉的MV時,我有點時空交錯的恍惚感。八月八日,洪水沖走了那瑪夏鄉;八月十二日,從電視新聞中看到田美菊緊抱著林祥被救難人員從直升機上挽下來;八月十四日,我隨著慈濟的師兄姊在林邊鄉參與救災。我總覺得我和那瑪夏鄉有某些牽連,一種前世今生的想像,呼應了慈濟人凡事所講的因緣,頓然之間我了然於心,一切起因於荖濃溪的越域引水工程。

時間再往前推二年,我和那瑪夏鄉的初次邂逅,竟然是一趟末境之旅。一如獲救的八十四歲的老婦人李劉白金,留存在我和她腦海中的那瑪夏鄉,已是我們永遠回不了的原鄉。

民國九十六年九月,一個無風而燠熱的下午,我一個人開著車子下了曾文水庫的大壩。烈日下的水庫和我同樣的飢渴,水位只有滿水位時的一半,沿岸環繞的山坵的腰身都是裸露的。之前我站在大壩上瞭望時,水位線上那大片裸露的山坵看起來就十分礙眼與滑稽,可是一旁的水庫工作人員卻習以為常,因為多年以來水庫的水位就處在不足的狀況。

那時我正在做台灣水資源不足的調查報導,一路從桃園的石門水庫、雲林興建中的湖山水庫,最後來到曾文水庫。而下一個目標就是位於那瑪夏鄉的「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當晚即住在台二線旁的甲仙鄉,而此次八八水災的重災區小林村即位於該鄉內。

第二天一早,水利署南區水資源局的周課長開了一部四輪傳動的吉普車來接我上山,走的就是台二一線。山路十分陡峭,又多彎曲,怪不得周課長要開吉普車。他長得高頭大馬,身材魁梧,開著吉普車在山路上顛簸前進時,十分熟練而勇猛,手腳不斷地在換檔和踩油門,吉普車在幽靜的山林中怒吼,山腳下的楠梓仙溪蜿蜒在崇山峻嶺之中,我們即沿著它寬闊的河床一路前進,向上攀升。

「清清的河流,靜靜蜿蜒在你的雙眼,你的微笑牽動著漣漪,蕩漾在湖面青青的山脈,緩緩起伏在你的眉間。」周課長一邊開車,一邊啍著一首輕快而溫柔的歌,他告訴我,那是年輕歌手王宏恩唱紅的〈月光〉。歌曲中的河流就是在我們眼前潺潺流著的楠梓仙溪。

那時那瑪夏鄉還未改名,仍叫三民鄉;沿線的路標或告示牌上仍寫著民族、民權、民生三個村落的名字,但村民已很熟練地用母語在稱呼他們的故鄉了。我們去拜訪鄉長伊斯坦大時,他即很得意地告訴我們,歷年來鄉民代表會的漢人及原住民的代表們各自分成二派,為了改名的問題已爭吵了許多年了,但原住民的代表當年贏得多數的席次,並已表決通過年底即會改名為那瑪夏鄉。

「那瑪夏」,一個念起來、看起來有些陌生,音調卻十分優美、動聽且充滿詩意的名字。它的漢語的意思即是「流貫鄉內的楠梓仙溪」。哦,美麗的那瑪夏鄉,美麗的楠梓仙溪,看著它在山路下蜿蜒地流過,聽著那樂曲般淙淙的流水聲,我不禁由衷地讚歎眼前這片好山好水的世外桃源。

周課長是個豪爽而健談的人,一路上與他聊天、聽他唱歌,不知不覺已深入那瑪夏鄉一個多小時,遠遠地看到橫跨在旗山溪上那座紅色的鐵橋時,我們已快到達「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的工地了。

工地即在鐵橋彼端的高地平台上,下車回首俯瞰,整條鐵橋盡在眼底,萬綠叢中一線紅,就像一輪彩虹懸掛在旗山溪二岸,不自覺地會讓人多看幾眼。周課長特別強調,他們所做的工程是最環保的,一切施工都以生態環境為第一考量,因此這座橋樑不設橋墩,而是懸空的,為的就是避免破壞河川的河床和景觀。證諸二年後的這次水災,此種設計果然是正確的,否則這座大橋恐怕也會被洪水沖垮了。

「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位於東引水道的入口,我們到達時,一具隧道鑽掘機正在待命進入隧道施工。鑽掘機是密封的,將挖掘下來的泥水加壓、磨碎後,直接用管線輸送出來,可降低對環境的破壞。隧道口還有許多戴著黃色頭盔的工程人員正在忙進忙出,大聲吆喝著,為了趕工,大家都不敢懈怠。

周課長在一旁解釋道,曾文水庫平均三年蓄水量才能注滿水庫一次,利用率甚低,反之高屏溪擁有豐沛的水源,卻缺乏調儲的設施,大部分的水量都流入大海而無法利用。本計畫即在高屏溪的上游荖濃溪設置攔河堰,構築引水隧道,跨越旗山溪,利用輸水管線將荖濃溪的溪水越域引進曾文水庫儲存,以解決高屏地區停建美濃水庫之後長期缺水的窘境。

由於東隧道引水口必須穿越中央山脈,岩石覆蓋層高達一千三百公尺,工程相當地艱鉅,要說不會破壞自然生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為了解當地居民對工程的看法,我要求周課長帶我到附近的一個部落,在一家小吃店裡訪問了村長、代表會主席,以及幾位退休的國小老師。

那是部落裡唯一的一條小街,二旁開了幾家小吃店、冷飲店和雜貨店,十點半的光景,小街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客人,也沒有多少行人。我們坐在那兒聊天,少有人干擾。對於引水工程對生態環境的衝擊,他們各有立場和觀點,村民多反對,也對私人的田地被畫入限建區表示無可奈何,因為大大地限制了他們開墾和經濟的活動,令一旁的周課長頗為尷尬。離開時一再告訴我,當初開協調會時,大家都同意的呀!

我聽了只是笑笑,他的立場我可以理解,面對這麼大的工程,本來就要聽各種不同意見的表述。我不遠千里而來,就是為了反映基層民眾的聲音。任務達成之後,就可以愉快地踏上歸途了。

然而,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曾文水庫越域引水工程」是否應該興建的爭論始終不曾停過。即使在八八水災之後,爭論又起。馬總統在第一時間接受了災民的陳情,已下令暫停施工。但工程界卻不以為然,認為災情與引水工程的施工並沒有直接關連。輿情與專業及政治糾纏在一起,注定了這是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解決之道無它,只有拖字一訣。

二年過去了,那趟那瑪夏鄉之旅,原本已逐漸在我的記憶中淡出了。然而世事多變,福禍也難逆料,一場八八水災讓這個偏僻的小部落躍登全國性的救災新聞,再度喚醒了我腦海中的記憶片斷。與報導中的災難現場逐一對照,赫然就是我曾駐足停留的地方,我的熱淚與感情瞬間便在胸臆之間澎湃洶湧起來了。

田美菊與李孟真二家八口,在狂風暴雨中棄家逃難的生死關頭,就是在荖濃溪的越域引水工程平台獲救的,那就是東引水道的入口,可以俯瞰彩虹鐵橋的地方。要不是在那兒遇到施工人員,及時施以援手,她們一行連同八十四歲的老婦人李劉白金在內的十九條人命,可能都要喪生在荖濃溪湍急的溪水之中,成為難以尋覓的失蹤人口了。

她們十九條命是保住了,可是引水道附近的部落裡我曾採訪過的那幾位村長、代表及退休的老師,他們是否安然無恙?或者,他們就在高雄縣燕巢鄉陸軍工兵學校的收容裡,成了無家可歸的災民?

還有,那位高大魁梧的周課長,他們的施工所就在甲仙溪畔,當天中午他還留我在裡面的一間工寮裡吃午餐。吃過午餐後,我便開著車子北上了。當我駛過甲仙大橋,回首探望,懸掛在施工所上空的國旗好像正在和我揮手道別。只是這次水災,連甲仙大橋都被沖垮了。

沒有人會給我答案,或者,根本沒有答案。那瑪夏鄉己成了傷心之地,成了罹難者和倖存者都回不了的故鄉。我這異鄉的過客偶爾駐足,一個回眸,竟也成了一段末境之旅,徒留傷心往事。

我對那瑪夏鄉所有的回憶,僅有這些片斷,僅有這些人。不管是〈螢火蟲〉或〈月光〉,聽著年輕歌手的歌聲,我總算能體會他們年輕的語彙:「有些幸福,不容遺忘。」

我也要把這句話,送給那些識或不識的往生者和倖存者;而勇敢地活下去,便是給往生者最莊嚴的承諾,也是生還者今生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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