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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那些丟失的

2009/01/08 06:00

<閱讀小說>
那些丟失的

◎蔡昀臻 圖◎潘昀珈

他站在闊朗陽台上,斜倚女兒牆,抽著菸。正前方是一幢殘留舊日風光的辦公大樓。黑暗中,他聽見遠方飛機悶悶飛過,底下是陷入泥淖的車流,他突然覺得那裡有雙鬼亮的眼睛正在窺伺,屏氣凝神等候獵物上門。而他,只要一伸足,便會滑進牠的嘴,連骸骨都不吐剩一根。

他不曾留意過那疋門簾,就像每日經過的無數騎樓商店與街景,是城裡的馬賽克碎片,是不食不語的散落存在。但那堵黑黝黝的門,就像憑空乍現的黑洞,攫吸住他的目光。

當時,夜還黑得不徹底,像磨得不夠濃實的墨,也像他突遭襲擊但還未回神過來的心情。這又是他最後的一個工作天。雖然那位矮胖圓墩的老闆大方些,臨走前還塞給他一個紅包,卻鎮壓不住他心裡的茫然。他提著從巷底阿婆小吃攤買來的魷魚羹麵,拖著憊懶回家。

甫搬來,他還不及熟悉附近環境。檳榔攤的婦人很面善,但他不記得曾經跟她買過菸或可樂;藥房玻璃門後伶俐躁動的吉娃娃,對著他一逕搖尾巴;電器行前,夥計模樣的男子正清理著一台冷氣機,磨石子地板一片濕淋淋。——接下來,他會有大把大把時間好好認識這裡。

拐過彎,穿進住處長排公寓的騎樓,才發現,原來這裡躲著一家當舖。當舖門口垂著深藍色布簾,像極了說書老先生的長袍馬褂,漆白肥碩的「當」字,毫不羞恥地大大袒露著。但除此之外,當舖還算低調,認分地擠挨在兩旁店面間,像角落垂著眼睫的鄉下人。

這幢公寓臨馬路,靠市場,捷運在不遠處施工,都暗示了他必須與所有可想見的灰塵飛砂朝夕相處。那兩片長如瀏海的門簾,經年受著玷污,一抖,應會甩出一陣沙塵暴。遮醜布。他記起幼時看的電視連續劇,與窮書生私奔的富家千金、壯志難伸且落魄江湖的俠士,或是孩子生命垂危的焦急母親,走投無路時,總會顫危危拿出傳家鐲子或首飾細軟,以布巾包著,遮頭掩臉地走進去。

他以為,當舖,早與那滿布假山假水的古裝片與親情倫理大悲劇,一起被掃進記憶堆裡了。沒想到竟還像個食古不化的遺老,在這城裡打著腰桿屹立著。

之後幾天,每途經當舖,他都忍不住朝那黑窟窿探望幾眼。

不上工的,他恢復一個人的日子。總是長夜不眠,過晌才起,午後與深夜各食一餐。自樓下盜接第四台線路的電視輪番轉了好幾轉。他著迷起古惑仔港片,看那些酷男靚女一派義氣鬥狠,他體內也掀起一陣陣的浪潮澎湃,彷彿有一些說不上來的渣渣滓滓,都讓滿腔的熱血過濾掉了。

他每日出門一回,防止皮膚與毛髮潮出黴來了。然而連續幾日觀察,都不曾見人出入當舖。有時,他佯裝等人地鴣立在騎樓底下良久,或是坐在街邊石椅慢慢抽上幾根菸,地上的菸骸幾成小塚了,那兩匹布簾依然文風不動。

鐵捲門上的噴漆白色大字,有幾枚斷失了胳膊或腿,顯得髒灰斑駁。每次經過,他都忍不住逐字逐字地讀誦一遍。金飾。鑽石。名錶。汽機車貸款。大額借貸。資金周轉。他漸漸養成的習慣,自嘴念出,經由空氣,到達耳朵,彷彿就能與這些字句建立關係。像是用聲音幫它們建了檔,存在身體裡。

顯然現在當舖的營業項目早已超出他的理解。進出當舖的都是什麼人呢?穿著寒磣、神情猥瑣的老頭?眉間緊鎖的中年婦人?還是開著黑頭車、頸繞金項鍊的落魄大哥?他想像,布簾後頭的門廊裡,一整排白金柵欄團團圍住森嚴的櫃台,裡頭圈坐著一雙架著黑框眼鏡的鷹眼。印象中,當舖老闆總是一副精瘦寡言模樣,因為少曬日陽而透著一股冷虛氣息,從櫃台小洞接過物件後,近眼反覆端詳,然後幽幽地下出判決。

然而夏天過去了,他開始懷疑這爿當舖早已歇業,那布簾、那噴漆白字,以及一到傍晚便熒熒亮起的藍色霓虹招牌,都只是許久以前教誰給忘了卸下罷了。

從來不見來客的當舖,如何能維繫至今?太陽初斜,他佇立在陽台邊上,支頤著頭胡亂揣想。當舖的對過,是一家門市熱絡的銀行,幾個頭頂鋼盔、身穿肥腫制服的運鈔車人員正執行勤務,那煞有其事的戒備模樣讓他想著港片裡等待搶匪上門的橋段,也更對比出當舖的冷清過時,以及祕不可宣的身世。

一個依舊遲起的午后,他頂著一頭睡塌了的亂髮在浴室刷牙,望著鏡中那張彷彿未發酵完全的麵糰的臉,他突然覺得應該做點什麼。

他決定到那當舖,至少去典當個什麼東西。

這念頭讓他有了一種接近冒險的心情。他想像當舖裡道道機關,冰涼的屜櫃打開來,勞力士與鑲滿碎鑽的名錶熠熠扎眼,還有翡翠玉鐲、紅藍寶石以及等著拿來啃咬的金戒指,再過去是觸感軟極的貂皮大衣與全張虎皮地毯……那是個陌生且遙遠的世界,也許他真該去見識見識。

他環顧周身,頂樓加蓋的五坪大小房間,灰白水泥牆,縫間積膩著污垢的廉價地磚,曾經經歷過無數身體的單人床,二手老電視,零落吊著幾件襯衫的塑膠衣櫥。這裡就像是個被刮剔乾淨的空蝸殼。他唯一搆得上「財產」的,只有一部騎了五年半的機車,以及父親在他二十歲生日時送的那支錶——依他對父親的理解,那錶應該是贗品。

但,究竟是誰決定每一件東西的價值?

「你不需要傷心。別忘了,你身上擁有別人永遠都拿不走的珍貴東西。」他想起母親臨終前這樣對他說。那時母親的臉頰早已凹陷如骷髏,臥床的她伸出骨結累大、柴枝一般的手慢慢摩挲他的臉。一個粗糙的、不可能再美好起來的世界,在眼前慢慢褪色。

然後是茉莉。他與茉莉自高中開始拍拖,將近八年,看似溫馴少言、實則擁有比樹還堅韌的性格的茉莉,亦陪伴他度過母親死去前後的那段時光。分手時,茉莉說:「也許我們是不適合的。我已經忘記為什麼會相愛。你身上那曾經吸引我的美好東西,消失不見了。」

他至今仍不明白,母親與茉莉口中珍貴的、美好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他慢慢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早已再婚的父親,在母親過世後,每個月仍持續匯一些錢到他戶頭,讓他即使工作無著仍能勉強度日;茉莉離開後,身邊亦偶爾出現示好的女孩,他約會過幾次,就像與茉莉一起拖手看電影逛夜市喝珍珠奶茶。差別只在於,她們不叫茉莉。

若真要說起來,他唯一的隱憂,是忘性愈來愈大,像水漬在棉紙上不斷暈染。剛開始,他以為自己只是心不在焉;但他愈來愈記不全客人剛點完的飲料;快步跑進倉庫卻頓時思緒空白忘了該補的貨品;他甚至曾經突然丟失一個每天搭檔的同事名字,整個上午被自己嚇得汗冷浹背。但,他又非完全失憶,他腦中清楚浮現他們的樣貌,也可以鉅細靡遺地描述他們的用途以及與周邊的各種關係,但那個飄浮著圓形顆粒的橘色液體、雨天會帶著出門的東西究竟叫什麼名字,他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像是瞬間被抽去了某種能力。

也許,母親與茉莉那所謂珍貴的東西,他本來是知道的。但現在,他像是一艘忘了航線、長期飄浪在大海上的船,眼睛則是髒掉了的望遠鏡頭,一切都灰撲撲、恍恍惚惚。

電影台的港片一遍遍重映,生命飽脹的古惑仔一個個奔赴殺戮現場、死去又復生,他們幫他演練了現實裡辦不到的人生,鮮豔的,滾沸的。而他的生活卻愈見灰濛疲軟。每天睡時比醒時長,喝的啤酒快比吃的食物多。房裡醃了許多未洗的衣褲,出門時,就從中隨意扯出一件套上,皺巴巴的。像他的日子。

他依然連一個足以拿去抵押、典當的東西都沒有。

經過當舖時,他仍忍不住探頭張望,每望一眼,心思就被勾去一點。當舖是城市裡的一個黑窟窿,而他漸漸變成另一個。

直到秋天也接近尾聲的一個午后,他在樓梯間的回收廢紙堆裡拾到一張所謂的當票。

只是殘缺的紙頭,制式表格上印著抵當物件與延滯利息等字眼,偌大如關防印璽的紅泥早已如血漬乾涸。那當票顯然是被有意撕毀後丟棄出來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這時,他才如大夢初醒:當舖老闆就住在這幢公寓裡。這解答了他從未見過當舖老闆掀門簾進出、晨晚大費周張開店打烊的疑惑;也讓他確知這爿當舖確實還在城裡的一角殘喘營生。

手捏著紙片,他突然很想面見當舖老闆。但做什麼呢?也許他可以請問當舖老闆是如何決定一件物品的價值?問他那些來自遙遠世界的人們的故事?每天守著黑窟窿的心情?也許,當舖老闆可以告訴他,到底什麼東西才是最貴重的呢?

「請問,這是你丟掉的嗎?」他在心裡模擬著開場白,他已經太久沒有好好與人說話了,不無怯場。

但他一度擱淺的冒險熱情又被推湧到了浪頭上。無論如何,無論什麼辦法,他都想一探究竟。

傍晚,他杵在陽台上,寫著肥大「當」字的霓虹招牌再度亮起,把他的臉龐映照得亮藍。他吐出的菸霧,像雲絲飄浮在暗昧天光裡,詭魅而溫柔。眼底下,銀行的運鈔車依例執行勤務。這段期間,他早已摸透運鈔車保全人員的作業模式——近晚,約五點十分,車輛抵達,一人戒備一人入內。十分鐘後,提鈔步出,駛離前,相同動作再倒帶一遍。他猛灌一大口啤酒,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突突地跳動著。

「有時候,人生就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突然想起母親生前曾經說過的話。他陡然堅毅起來的眼神未被夜色埋沒。茉莉曾經形容他邃黑的眼神,像躲了一隻小黑豹在裡頭。

使勁將啤酒罐捏凹了,腳邊是一截截早夭的菸支。

母親與茉莉說,他身上擁有最珍貴而美好的東西。他想,也許他就快要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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