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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思姜貴見性情

2008/12/23 06:00

圖◎吳怡欣

◎王鼎鈞

姜貴給王鼎鈞的短箋。
(王鼎鈞/提供)

到了六○年代,我和小說家姜貴的交往比較多。姜貴本名王林渡,原籍山東諸城,距離我的家鄉臨沂很近,諸城王氏和臨沂王氏都是大族,老一輩的人頗有往還,他的名著《旋風》裡面幾個重要人物,我的父親都能指出原型,主角方祥千就是諸城名士王翔千,此人當年和我父親都在濟南。姜貴長我十歲,因為有這些淵源,我和他成了忘年之交。

我對這位小說大家的第一印象:魁梧健壯,果然一名山東好漢,表情冷漠,好像城府甚深。那時他住在台南,太太不幸病故,地方法院有位檢察官認為他疏於照顧,打算控他遺棄致死。那年代司法缺點多,「幸而」流行行政干涉司法,可以救濟,姜貴北上求援,十位走紅的小說家陪他去見司法院長王寵惠。

六○年代中期,我接編《人間副刊》,開始和他交往。他經商失敗,恢復作家的身分,到台北市賣文。他以長篇小說《旋風》一書,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夏氏是這一門學問的權威,一經品題,國際知名,台北的作家都歡迎他「歸隊」。我請他寫了一系列短篇小說,付給最高稿費,香港來的小說家南郭主編《中華日報》副刊,推出他的〈重陽〉、〈碧海青天夜夜心〉,經我安排,他的〈湖海揚塵錄〉上了《徵信新聞報》的綜合版,都是大部頭的作品,連載之後隨即出版單行本。寫長篇連載的收入很好,那時的說法是:「寫詩可以喝咖啡,寫散文可以吃客飯,寫長篇可以養家。」

求職曲折 性格所致

這位文壇先進的生活方式很特殊,他住在旅社裡,每天到飯館進餐。那時衡陽路有家旅社叫「成功湖」,房間不大,照樣有冷氣、有熱水浴、有「席夢思」床,他在裡面住了很久。由中廣節目部到「成功湖」,步行五分鐘穿過公園就到,我常去找他談天,旅社左右大小飯館一家連一家,我中午也常約他一同小吃。

他開支很大,一直鬧窮,連載談妥以後立即要求借支稿費,給編輯很大壓力,以致有些人不敢向他約稿,他對各報很有意見。他曾寫信向中廣公司的梁寒操董事長求職,寒老交辦下來,節目部主任邱楠無法安插,寫信轉介給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龔弘,龔總聘他為編審委員,地位崇高,工作清閒,每月卻只有車馬費新台幣兩千元,(依當時匯率,折合美金五十元。)徒然「禮聘」,並無「重金」。他也常向中影借錢,龔總請他寫劇本,那時中影的行情是,劇本費四萬元,先支一半,(相當於美金五百元,)影片開拍時再付一半。他前後寫了三個劇本,都沒有拍成影片,他對龔總也非常不滿。他的性格也特殊。

他對職業的看法也出人意表。起初,國民黨中央黨部有人安排他去做中學教員,他斷然拒絕,認為簡直是對他的侮辱。後來他的知音、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聯合聖約翰大學亞洲研究院院長薛光前,寫信給中國文化學院創辦人張其昀,張氏派人面訪姜貴,商量開課,我這位鄉賢只願意做那領高薪不上課的「研究教授」,據說張其昀說了一句:「那要魯迅來了才可以。」夏志清、薛光前兩個人的面子大,國際關係研究所出面聘姜貴做研究員,不過聘期只有一年,倒是根本無公可辦,無事可做。人所共知,當年這個研究所有一筆特別預算,養了許多賢才和「閒才」。

姜貴為他的失業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他說他的小說寫得太好,反共的力量太大,所以共產黨要迫害他,他認為法院、報館、學校、黨部、政府各部門都有共產黨員潛伏作怪,這些人打算餓死他,他常常慨歎他一年的生活費也不過達官貴人打麻將「胡」一把牌。我勸他節省開支,搬到郊區租房子住,他說住旅館有人換床單,洗衣服,若是去租房子,連做飯都得自己動手,那樣的日子沒法過。

混熟了,我有時候也能勸他幾句。我說報館有報館的經驗,他們請人寫稿,預付了稿費,可是作家爽約,他們怕了,你想一個編輯又能有多大擔當?我說中央電影公司對你很好,他請你寫劇本,根本沒打算拍攝,他把這半個劇本費當做對你的額外津貼,這已經算是另眼相看了。我說中學教員有薪水,有福利,有寒暑假,鍾肇政和七等生都是教員,照樣受文壇尊敬,中央黨部豈是職業介紹所?他們能為你操這份心,還真難得。至於受共產黨迫害,我表示懷疑,我說「咱們沒有那樣重要」!在他聽來,為了走過矮簷,先矮化自己,這成什麼話!他修養好,沒發脾氣。

另外有些話他倒聽進去了,有一天談起他的兩位公子,我說為今之計,你我只有好好的教養子女,我們既然心有罣礙,豈能「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也只有放下身段,為貧而仕。我說你的夫人去世了,令郎沒有媽媽,你只有格外操心,子女成材就是你的勝利。我引用名作家柏楊一句話:「總統把萬里江山給他的兒子,老闆把萬貫家財給他的兒子,你我都得想一想能給子女留下什麼。」他聽了頗為動容。

在我們有生之年……

有一天談文論藝,他認為夏志清不懂小說,我驚問何以見得?他說他最好的作品是《重陽》和《碧海青天夜夜心》,夏志清只知道捧《旋風》。我對他說:「彭歌、高陽、郭嗣汾都認為《秧歌》是你的代表作,他們都是小說家,難道都看錯了?我也認為有了《秧歌》,你一定可以名垂青史 。好的長篇小說裡面總有可愛的人物,《旋風》有,《重陽》和《碧海青天夜夜心》沒有。」我接著補充:「所謂可愛是指藝術上的可愛,不是洋娃娃那種可愛。」他到底是行家,立刻接口:「那當然!阿Q也可愛,焦大也可愛。」有一天他和小說家亮軒見面,兩人談起我的近況,姜貴告訴他:「王鼎鈞這個人,每隔一段時間要找他談談。」

我也覺得「姜貴這個人,每隔一段時間要找他談談」。他的小說寫得好,我很佩服,我佩服一切會寫小說的人。我一向主張找失意的人談天,那正是姜貴最失意的時候,跟得意的人談話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失意的人吐真言,見性情,而且有閒暇。

有一次我約姜貴到一家新落成的大飯店喝茶,大樓和飯店都是台灣本省的資本家投資,服務的員工也都是本省人。我倆離開那座大樓,回頭看見黨國元老于右任寫的招牌,姜貴對我說,「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看見中華民國就像這座大樓一樣,一切屬於台灣,只有中華民國這塊招牌是外省人的手筆。」

有一天,我倆從蔣介石的銅像旁邊經過,他說:「在我們有生之年,這些玩藝兒都會變成廢銅爛鐵,論斤出售。」

我和他常常一同看電影,有一次,散場以後,夜闌人靜,他說:「在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看見舞台演宋美齡如演慈禧太后,演蔣介石如演張宗昌。」

他常說「在我們有生之年」,那時我四十幾歲,他五十幾歲。他總是在人行道上邊走邊說,抗戰時期他曾經為國軍蒐集軍事情報,有某些經驗,這樣談話不會遭人錄音。

有一天他鄭重告訴我:「有一天,台灣話是國語,教你的孩子好好地學台灣話。」他對我的做事和作文從無一句指教,這是他對我唯一的一句忠告。

姜貴先生何等了得!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台灣政治「本土化」成為現實,中華民國虛有其表。台灣話列為「十四種國語」之一,為獨尊台語做好準備。蔣總統千座銅像,民間任意棄置,政客任意敲罵,求為回爐原料而不可得。這位傑出的小說家業已去世(1980年),有些事他看見了,有些事他沒看見,我依然耳未聾、眼未瞎,也不知道將來還會看見什麼。

好人壞命 天地常態

姜貴「喜歡」算命(他未必相信算命),台北市有那些「命理學家」,他一個一個說得出真名真姓。有人居室高雅,門外常常停著晶亮的黑色轎車,有人藏身陋巷,主顧大半是滿臉倦容脂粉斑剝的酒女舞女,姜貴都去請教過。我在十六、七歲「插柳學詩」的時候,我的老師擅長占卦算命,曾經給過我一些薰陶,《淵海子平》這樣的書我也摸過翻過,姜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談命的對象,我倆的關係又拉近了許多。

這位鄉賢常說:「人生由命,可惜沒人能算得準。」

「算命的」裡面確有異人,我從姜貴口中得知,有一位「算命的」行走江湖,閱人多矣,他總結經驗,發現「好人多半壞命,壞人多半好命」。人的道德品質能從生辰八字看出來嗎?他說「一定」。有沒有例外呢?「偶然有。」他若是發見一個好人有好命,或者一個壞人有壞命,他會高興好多天,可是他明白這並非天地間的常態。

我回到中國廣播公司,把這一則「世說」告訴了副總經理李荊蓀,他忽然說:「你把我的八字拿去找他替我算一算。」我大感意外,那年代出人意表的事特別多。我得替荊公保密,特地把他的筆跡湮滅了,把八字抄寫在另一張紙上。

姜貴帶著我去找那個「算命的」,那人並沒有什麼仙風道骨,我微感失望。他指出:「你的這位朋友是子時出生,子時橫跨在兩日之間,前半個時辰算是前一天,後半個時辰算是第二天,他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出生?」我不知道,恐怕李副總自己也未必知道。

我提出一個解決的辦法,請他大致說一說前半夜出生的人如何,他說了幾句,完全沾不上邊兒。他再說後半夜出生的人,「這人很有才幹,但是瞧不起別人,常常和人爭吵。」這倒是八九不離十了。

我請他繼續推算下去,他「哎呀」一聲,他說「這人沒有氣了!」沒有氣?什麼意思?他說可能死亡也可能坐牢。算命算出這樣一個結果,我怎樣交代呢?罷了!罷了!

我請姜貴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央他替「算命的」寫一段批語,我說久病知醫,算命的那一套你都懂,捉刀輕而易舉,他默然。我說「算命的」鐵口直斷,咱們不能照寫,可是也不能憑空編謊騙人,請你用「文學語言」來處理吧!他又默然。

兩天後走訪姜貴,他拿出一張字條來,大意說,照「貴造」看,您懷才不遇,有志難伸,處處因人成事,但時局動盪,努力往往半途而廢,風格高雅,處處留下很好的名聲。最後一句是:「五十歲後歸隱田園,老境彌甘。」我把字條拿給李荊公看,他淡淡地說:「教我退休。」

幾個月後,李荊蓀突然被捕,判了重刑(1970年),這年他五十三歲,十五年後出獄,又三年病逝。他被捕後第二天,我找出他的八字,約了姜貴(也許我不該約他),再去請算命先生看看,這一步好像叫做「覆合」,也許能「合」出什麼希望來。他只給我幾句敷衍,卻也沒有再收費用。辭出後,姜貴畢竟是老江湖,他低聲問我:「這是李荊蓀的八字吧?」

姜貴常說「思想即命運」,他也許沒想到,這句話對他對我對他都適用,我們都被自己的想法決定了行動,又被行動決定了境遇遭際,蹭蹬一生。眼看有些人順著形勢思想,跟著長官思想,或者只有才能沒有思想,一個個「沉舟側畔千帆過」,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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