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寫字的人

寫字的人

◎湖南蟲 圖◎顏寧儀

你大概不會知道，那天我偷偷把你的手稿摺好，藏在口袋裡帶了回家。曾經我是如此天真，以為那張紙可以代替你的眼睛督促我，更努力去生活，就當不是為了我自己，也算為了你。後來你走了，那張紙幾乎變成我回憶你唯一的憑藉。偶爾我會想起很久以前，母親和你都不在家，我要出門遊樂，你教我必得在筆記本上寫清楚去哪裡和幾點回來，才不會造成家人擔心。那習慣後來維持了多年，不知什麼時候又為什麼，像我突然就長大了那樣，中斷了。然而你仍然愛用那本筆記本，輔助你愈來愈不靈光的記性。可能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接到有人找我的電話，怕忘了，於是寫起來，讓我回家就可以看到。又或者只是抄下一些你最愛的益智節目中，有趣的問答，等我回家了要考我。記得有幾次，你只記得抄題目，卻忘了寫答案。待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你才發現，啊！答案跑哪裡去了？然後懊悔地笑了笑，有時候還用手掌敲敲自己的頭，以為那樣就會想起來似地。

在筆跡中猜測你的疑惑與恐懼

母親常說，我們全家就你寫的字可以見人，你通常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反正看得懂就好。你的那張手稿，雖然字體扭曲，所幸大部分仍尚可辨識，但就是沒啥邏輯，碎成許多片段。我後來再看，發現只有一句「我沒辦法講話」最清楚。那時你剛做完氣切手術，還躺在加護病房。每當我意識到你是那樣完完整整地被推進手術房，在被麻醉之前，也許醫生還問了你一些話，也許母親還翻譯了醫生的專業用語向你解釋，這個手術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活命不得不做——那時你的喉嚨還可以發出聲音回應，即使那並無法做為一種辯論的工具讓你扭轉任何局勢，至少，你是可以說話的，還可以笑出聲音、可以喊痛可以求救。然而，當麻醉劑暫時讓你逃離了這世間所有的苦楚，你在手術台上安眠，甚至沒有夢，不過是一覺醒來，你發現你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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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麼恐怖的事。

我想起你手稿上的另一個句子，「我不知道」。

那是護士小姐借你用的寫字板，你拿著藍色簽字筆寫下你想講的話。我不知道那句「我不知道」是想問些什麼或回答什麼嗎？但我記得另一句「現在晚上」是詢問時間。沒有問號，應該是我們為了節省每次僅半小時的會面時間，總一路從你下筆的第一畫，就開始猜測，搬出所有可能的句型，為你推演尚未成形的紙上情節。那是中午，在永晝的加護病房裡，你迫不及待想知道時辰，想知道當我們走出那扇冰冷而巨大的鐵門後，迎接我們的會是白天或者黑夜？還是你其實只是深怕自己就要日夜顛倒了像永遠活在時差裡的人，迷惑不知所終最後滾入時間的雪球裡，愈埋愈深，在永遠的白裡頭，體驗著永遠的黑。

你又寫了「洗澡」二字。是想要洗澡嗎？你大概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洗一次澡了。好幾個月以來，你的身上總是插滿管子，像外接式器官協助你身體的正常運作，裡裡外外成為你吸收世界能量和排泄體內廢物的介面。所以我才想起你曾以筆記本做為記憶體擴充的比喻嗎？但我想紙筆無傷，終究還是友善得多。紙筆之間，藉由你的手記錄下事件或感想，充滿了情緒和溫度。如果我還留著那些寫滿著過期雜項，如被撕去的日曆般沒有價值的紙張書冊，說不定可以從你筆跡的變化勾勒出某些你逐漸老去的輪廓或證據。

你是我們不忍心塗改的錯字

離開加護病房，護士教導你重新奪回發言權的方式，只要壓住喉間那如隙罅般的小孔，堵住氣，就可以再透過氣體震動聲帶，自舌間粲出蓮花。你幾乎還記得所有的詞彙，但卻老抓不準位置，結果就是一邊講話一邊漏風，像一個還不擅於使用語言的孩子，氣憤著無法正確傳達出自己的心意，終於第一次學會以沉默表達抗議那樣，你又成為了一個寫字的人，而且是只寫字，不說話了。

最後一次看你寫字，那時候你的病床旁只剩下我，暫時代替母親做為你一個不及格的臨時看護。我畢竟不像母親在你病中的日子裡，與你朝夕相處培養出許多默契，沒辦法從你的一個眼神或動作，迅速解讀出你的需求。在那樣一個安靜的空間裡，你睡著我醒著，身為你的兒子，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沒有心領神會，更別說心有靈犀。但起碼你醒來後，看著我，不知為何我忽然知道你有話想說，只得拿出紙筆央求你寫字。你寫著一個剛剛完成的夢，夢見你的二哥，彷彿是冥冥之中要令你牽掛起他，於是你要我打個電話去詢問一下。我不認識你的二哥，那些在過於離散的歷史中被沖淡的血緣，我是連半點線索都沒有。但你好堅持，我只好打電話給母親，跟她說這件事。母親叫我別理你，說你又神經了！原來你的二哥早就先走一步，哪裡來的電話可以打？結束完通話我跟你說，母親說會打電話去關心一下，要過年了，大家本來就會互相想念。

你總算感到安心，像生活中天外飛來不順眼的錯字終於被塗改修正了，復又睡去。你不知道的是，你所以為正確的，其實才是錯字。我們聯手起來向你欺瞞，順著你的腳本，演出不合時宜的劇情。

你是一個我們為了省事而照念的錯字。我們不忍心塗改你，只好用許多謊言去支撐住你所相信的真實世界。你也是最投入的作者，在虛構前先說服了自己，以隨筆的心情書寫小說，彼此間缺乏連結和呼應……許許多多的斷簡殘篇，我僅有幸留下一張。

寫在診斷證明書背後的無解題

相對於你無力顫抖和思索良久才勉強留下的歪斜線條，翻開紙張背面，是排版整齊的英文印刷字體。空白的診斷證明書如此乾淨可喜，象徵著所有的病痛皆已遠去，只隱隱透出藍色的墨水，像生命漏洞滲出的痕跡，淺淺淡淡地——後來被我擱置在日常的混亂之中，一張沒有任何秩序可言，卻自給自足讓我隨處翻揀也能找到所需之物的電腦桌上。可能我要拿把剪刀，它就被移往左邊一些，我取出釘書機，它又被推到更遠的地方——那樣滲入我每日消磨許多時間的場域。我在那桌上寫明信片，有時也隨手記下一行網址、統一發票開獎號碼，或只是一些無來由的靈感。你的那張手稿就這樣不動聲色，陪伴我度過無數零碎的寫字時光。

直到我，不像你忽然夢見你的二哥那樣，但反正就是想起了你，再度去翻開那張紙，想再看看你都寫了一些什麼，才發現手稿上其他的字，我還真的都忘了是為何而寫。比方說「都一樣」，什麼東西都一樣？手術前和手術後都一樣嗎？我只記得你當時頭痛，是護士跟我們說的，那想必也是寫在另一張紙上才被知道的事。如果說是指頭痛，那確實都一樣。還有「哪方面比較好」，又是一句令我摸不著頭緒的句子。這些肯定在最初確實被解讀出來的問題，如今已看不出條理脈絡，只是未及寫就、懸在那裡再無法抵達任何終點的暗示。

就好像你寫下的最後一則，沒有答案，卻徹底考倒我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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