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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三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二獎 番仔田記事

2007/12/06 06:00

圖◎閒雲野鶴

◎吳美麗

「我每年埋葬兩百位鄉親,另有二、三十位則帶到火葬場火化……」翻開剛從圖書館借閱的《死亡見證》,詩人湯瑪斯.林區的文句映入眼簾。挪動肢體,我把自己的坐姿調整到最舒適的角度。死亡,沒有人會對它歡迎,但也無法推拒。有的只是時間長短的差異,最終都得投向它的懷裡。

空氣中有著淡淡的甜馨,盛產中的筊白筍莖葉,散發著好聞的氣味聯結秋天的感覺,風中斷斷續續傳來嗩吶和弦仔的交奏,向四鄰八里宣告某人的死訊。在這剛過霜降的靜謐午後,除了筊白筍尖長如劍的葉片搖曳的沙沙聲,那時而鑼鼓成片時而只剩道士低沉禱念的做旬(做七)法音,不請自來地直入門廳。

這種聲音在群聚的都市是不被允許恣意而出的,也只有在這僻靜的番仔田才能不必遮掩,理直氣壯地把音量開到最大,這樣的聲音讓高齡的老者,笑顏倏去斂色正襟。因為下一個被道士唱名的是誰?沒人能確定。因為不確定,更覺心驚。死亡這玩意兒,不像求才徵人的廣告,有年齡、學經歷……等等一大堆囉哩八唆的規定,真個是眾生平等人人有份,比司法系統公正公平。在我聽來,這聲音就像一個相識超過半甲子的老朋友,偶然遇上了,沒有太大的驚駭也不會有突兀的感覺。這麼說,無關萬音皆空或是慈悲為懷什麼的……僅就是兩個字「熟悉」。有人熟悉古典或是搖籃曲輕柔的音樂,我應該可以說熟悉嘈雜零亂的哭腔和出殯的哀樂,這很另類,但非我所選,在無言無語的襁褓歲月,我日日浸淫在鼓吹嗩吶齊鳴的輓歌音階,像海綿遇水般,把那龐雜的聲音一再收進海馬迴。是這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樂音,引起我窺探死亡的興趣。這樣的喪樂,我不覺陌生,我的先祖們也都耳熟能詳。

昔有孟母為子三遷住家,一遷與肉販為鄰,不佳。二遷與墳場相近,不宜。三遷比鄰學堂,大吉。從此孟子學業精進。好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最佳樣板故事,第一次讀到這則故事,心裡自卑得要命,原來自己住的地方是孟母眼中的惡地,因著自卑,連帶升起不服氣,難道遠離墳場就不必與死亡相遇嗎?不聞哭聲就能拒絕死亡的降臨?

我那貧無立錐之地的高曾祖父顯然沒讀過或聽過孟母這號人物,填飽肚子比避開禁忌更要緊。身為佃農的高曾祖父能得到地主頭家的應允,蓋間寮仔做為棲身之地,已屬萬幸,哪能嫌東嫌西。高曾祖父挑回無數畚箕的土,摻上稻草、粗糠,曬出一塊塊土角,就這麼堆疊成可以遮風蔽雨的土角厝。決定落腳番仔田的時候,高曾祖父腦海思索的是傍溪的這一大片水田,一年能收割幾石的稻穀,至於屋後三個山坡之遙處那個墓仔埔,那不是問題,高曾祖父是赤手空拳的羅漢腳仔(台語),一個錢打二十四個結,就算省吃儉用,卻還是窮。死後連塊墓碑都置辦不起,窮人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利。曾祖父去大屯溪出海口,挑揀一塊比較平整的咾咕石,放在黃土堆前,當成墓碑,也算完墳!無名無姓的墓碑,無損於後代子孫對先人的尊敬和懷念,同時也無聲地為子孫說法──葬儀從簡。

大埤(墓仔埔所在地的地名)是番仔田各個家族的另一個集合地,既然是公媽祖先的長眠之地,番仔田的住民不說墓仔埔這個名詞,而是直呼地名──大埤,大埤聽起來就像在講滬尾街、小基隆等等地名那般親密,語音聲調沒有陰森恐懼,也比公文書上的淡水鎮第十公墓來得平易。死亡讓人悲傷,但不一定要纏繞恐懼。大埤雖是墳墓所在地,倒也不會一片陰鬱,我的小學同學烏秋,他的祖先大概和我高曾祖父一樣,也沒聽過「孟母三遷」的事,所以烏秋他們家就在大埤隔壁、他們家的茶園、稻田都是大埤的鄰居,雞鳴狗叫、炊煙人語沖淡鬼聲啾啾的猜臆,世居番仔田,我從未聽過大埤傳出駭人的靈異怪譚,或是離奇的鬼魅傳說。番仔田逝去的公媽們,在大埤守望著陽世間的子孫兒女。

靠近墓地,世俗所忌。但是和墓地有點近又不會太近時,也不全然是弊。至少不會對人生最後一件事毫無所悉,在火化還不普及的年代裡,人們最後的去處就是墓地。大埤也是番仔田的孩童的祕密基地,春天的時候,和童伴到大埤尋採酸甜誘人的蛇莓,熟透的漿果果粒有著鹽漬鮭魚卵般透亮的紅色,一整顆的蛇莓像紅寶石閃閃動人,美極了。大埤附近的蛇莓叢枝繁葉茂,是採蛇莓的首選佳地。你發現了嗎?我說的是大埤的蛇莓,而不是墓仔埔的蛇莓。

做七的鑼鼓點稍歇,想是度亡儀軌結束某段章節。我手上的書也得翻頁。湯瑪斯.林區繼續在書上這麼說:「有一些人受到先天種族的影響而喜歡葬禮,在黑幔與輓歌之間辨識生者和死者的交集,在情感上強而有力,在心靈上則具有激勵作用……」

除非意外,番仔田的亡者都會選擇在自己家中的大廳吐出最後一口氣,不必呼請或傭聘,厝邊隔壁自動前來,男女各有其職,依循老輩傳下來的規矩,井然有序進行合乎番仔田定例的喪事禮儀,一如夏冬兩季田裡的稻穀成熟時,有壯丁的家戶彼此換工收割的默契。遠親不如近鄰,在番仔田地緣勝血緣。

每一個番仔田的後生晚輩,都有機會在父祖伯叔的親自帶領下見證死亡,在姑姊婆嬸的教導下學習喪事儀節,番仔田的鄰居親長就像古時私塾的塾師,擔負啟蒙的責任,口耳相傳不立文字,代代相續地傳承生命遞嬗的規律與儀禮。死亡並不遙遠,生命的消逝不定時發生在自家、鄰舍、以及喪樂相聞的村里間,死亡並不陌生,本地或外鄉的出殯隊伍,屢屢出現在番仔田那條唯一通往大埤的產業道路上逶迤而行,麻衫孝服白幡翻飛,或喧鬧或靜穆,或招搖或簡樸,為番仔田的眾生演示生命的閉幕儀典。

祖母常說我難養育,襁褓時數度病重命危,求神問卜盡力求醫,方能保住小命一條,此後奉神明的指示避凶喪之事以保平安,這道禁令被徹底執行:不待棺木現前,只要隱約聽見鑼聲鼓音從路的那頭響起,長輩便急急喚我入屋迴避,禁令加深我對喪葬的好奇,我雖眼不見,但耳能聞。屋後是通往大埤的必經之路,終年常綠的竹林遮擋不了穿牆越壁的鑼鼓嗩吶聲,於是想盡辦法突破封鎖窺探出殯隊伍, 是我童稚生活中不可告人的樂趣。

因為好奇,我假想自家辦喪事的景況,這個假設在小學二年級時竟然成真,曾祖母的妯娌,我稱為婆祖的慈愷老人與世長辭。婆祖有一招呼喚涼風的絕技,讓我著迷,當婆祖看著這群在溽暑太陽下玩得一身是汗的曾孫們齊聲喊熱,老人家就在竹蔭下,噘起雙唇吹出幾個聲音,然後要我們靜候風兒來臨,我不知道是婆祖的功力高深,抑或是我們這群曾孫輩的心意感天動地,果真有那幾絲涼風拂面而來。婆祖選在最需要涼風的夏天離開世間,出殯那天,婆祖的兒子:水霧伯公和水圳叔公買來兩個白色的塑膠水缸,裝滿冰塊加酸梅,多年之後想起那兩缸酸梅冰水,堪稱是童年少見的美味。

隨風而來的嗩吶聲再度響起,鑼鼓緊接傳出。主法的司公開嗓唱誦經文,開始下一個科儀。我繼續閱讀湯瑪斯.林區筆下的另一個章篇,他在書裡提及「……埋葬老人是埋葬已知的過去,……但是埋葬嬰兒,卻是埋葬未來,尚未揮灑的未知,充滿希望與可能,卻於我們的樂觀期待中戛然中止……」

曾經,我以為每個亡者都有一處長眠的墓地,事實不然,夭折的孩童不是這般處理。無墓無塔,神主牌位及家譜也不見任何註記。猶憶大伯母肝癌末期,群醫束手,藥劑無力。最後一著是去問神,乩童指示是「死去」的兒子有怨氣……「死去的兒子」指的是長我一歲的早夭堂兄,一個沒有機會長大的嬰孩。幾十年後卻成了作祟索母命的凶手。真是離奇。如果我可以和早夭的堂兄傳遞信息,我一定要告訴他,他的母親從沒把他忘記,因為大伯母每每看著我而歎氣低語:「……如果還活著,也有這麼大了……」堂哥啊堂哥,懸念亡兒的大伯母,多麼想給你一處墓地,只是在父權至上的大家庭裡,她真真是無能為力。無權處理亡兒身後事的大伯母,只有年復一年的歎息,她的喪子之痛是隱晦禁忌而不被允許重提。乩童三言兩語,讓一個死去四十多年的嬰兒,背負害母致死的罪名,也讓一個母親抱著更大更深的傷痛和恐懼含恨而去。

午睡醒來的祖母彳亍來到前廳,淡淡說起近日身體的不適,為了回應祖母,我略微不捨闔上書頁,把湯瑪斯.林區的文字暫收心間。「……就我所了解,信仰是治療恐懼的唯一藥方……心裡明白有人在監督這裡,在檢查身分,看守邊境……」近十年來,祖母多次躺上手術台,在變窄的血管裡放進支架,撐開延續生命的活路,心血管疾病是家族共業,是難以違逆的宿疾。我知道若干年後,我也將步上祖母的後塵,在藥物的控制下力抗死神的招手,每天三回服用的藥片與膠囊,強化了祖母的身,卻照顧不了她的心,從第一次發病開始,面對死亡的恐懼,深烙在她心底不曾散去。祖母試探性問我,這個週末是否有空?野柳某間廟宇的平安醮即將開始, 她想去參加,到廟裡拜拜是祖母晚年的樂趣,這是她精神寄託的良方,我怎忍推拒,說定星期六開車載她去野柳,祖母滿意地走下樓去,加入鄰居們的談天說地。

其實我喜歡去廟宇,一個可以交付恐懼和寄託祈望的地方,曾經我以為世人都和我的鄉鄰一樣,逢年過節拜神祭祖請好兄弟,隨著節氣的交接更替,縛粽搓圓仔做粿和麻糬。小學畢業後,望女成鳳的老爸送我進鎮上的教會學校,在一百多年的校園裡,第一次和基督教相遇,牧師身分的校長帶領禱告唱詩讚美上帝,我才明瞭原來不是每個人都焚香拜拜燒金紙,與神聯絡的選擇可中可西。

不管中或西,選擇一個讓自己安頓身心的信仰,就像計畫出國旅遊時,事前選定旅行社一樣不可缺少,優秀專業的導遊和領隊,可以讓旅程食宿滿意,行程生動有趣,但是也有人喜歡DIY的自由行,和各種宗教保持距離。

祖父生前不相信鬼神之說,年輕時的他被日本人派去南亞當軍伕,和他同去的鄉人,有人身亡有人成殘,幸運地,祖父毫髮無傷回到家鄉,從槍林彈雨中全身而退,和死亡貼身接觸的祖父,不曾對兒孫輩述說那段遭遇,同樣地,他老人家對師公作法那套程序嗤之以鼻。

祖父因心臟衰竭離世後,他的喪事依照番仔田的俗例辦理:開萬路、做旬……一樣不缺,在他的喪事期間,我一再想像在另一個世界的他,是不是同意這樣的安排。這一場場鑼鼓輕輕法音裊裊的度亡科儀,真能薦拔新亡的祖父魂歸仙鄉?遠離地獄。啊!地獄!搞不懂為什麼人死後都得到地獄走一回,唱〈牽亡歌〉的男人約莫五十許,用他的念謠帶領祖父的三魂七魄在地獄十殿遊歷,一段又一段的唱詞搭配三位少女的踏步與搖曳。他的團員是三個妙齡少女,不知是他的女兒或是跟他學藝的徒弟,看她們手拿竹板,能唱能舞,還能施展好功夫,反轉身軀用口咬起撒在草席上的紙鈔或硬幣,矯捷的身手可以比美京劇的刀馬旦。這樣的橋段提供活人視覺和聽覺的樂趣,沒有人去尋思對亡者可有助益?北風颯颯,牽亡的三個少女衣著單薄,一場〈牽亡歌〉唱完已是汗溼衣衫,氣喘吁吁。

同樣是一命歸西,來不及長大的嬰童是夭折,垂垂老矣的長者是善終,前者如晴天霹靂,讓人措手不及,後如夕陽西下,屬於自然定律。於是同是做旬兩樣情,老人的喪葬不全是淚水或飲泣,做旬的壓軸好戲是看「走赦馬」,司公爐仔的道士團進行「放赦」科儀時,五位道士手持火把,據說是象徵慧光照破幽暗的地府,接著在靈案之前交繞五梅,象徵會攢地的蛟龍驛吏奉命通馳三界十方諸獄,喪家孝眷看道士群隨著激昂的音樂快速穿跑,彷如觀看一場民俗技藝,沖淡喪儀的悲傷氣氛。

秋天的暮色來得快,尤其是這麼個沒有陽光的下午,憑窗外望,淡灰的天際和搖曳的芒花連成一片朦朧,收割後的旱田,不知何人剛剛燒過乾草枯葉,餘灰殘燼間還有輕煙飄起,隨風散去,增添秋景蕭索氣息。突地。鑼鼓頻催,嗩吶聲急,薦亡拔苦的法事再度登場,聞聲思親,我想起離世的親人,幽明兩隔,生死離異,如今安否?可有寄語?●

評審意見

輓歌歡唱

◎隱地

孟母三遷,其中原因之一是因與墳場相近,而〈番仔田記事〉的作者從小住在孟母眼中的惡地,但她完全不以為意,且以墳地為遊戲之地,和少年友伴一塊兒採著色澤紅亮的莓子,在墳地邊成長的經驗,促使作者的人生更豁達。

〈番仔田記事〉雖然是一篇談論死亡的散文,卻完全沒有陰鬱的氛圍,反而,就像作者形容,空氣中有著淡淡的甜馨。

作者經營此文,頗有大家風範,全篇文氣飽滿,在虛實魔幻的背後也有綿密和細膩,以及黑色幽默恰到好處的穿插,而詩人湯瑪斯.林區富有哲理的文句,適時在全篇像樂聲般揚起,成為本文最佳的背景音樂,更提升了整篇散文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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