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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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他垂眉微笑

2007/09/18 06:00

圖◎閒雲野鶴

◎愛亞

我說:「你好,你好,歐先生好。」

歐先覺說:「妳好,妳好,小姐好。」

之後,歐先覺讓我們在客廳坐定,他再開口說的話我便開始不懂了。

我對聽老人家的鄉音一向有一點天分,所以一時之間決定奮戰下去,但是我一直問他一直答,我就是沒法子弄懂他的意思,命令耳朵豎立起來瞪著眼睛聽,耳朵和眼睛一同說「不懂,不懂。」

採訪最忌諱「猜」對方的意思,不小心便誤謬千里。

陪同我的是台東農場的輔導員趙建國先生,他是個安靜的人,在做口述歷史記錄途中貼心地照顧著,不亂發表意見,這時,他竟看似容易地,一字一句仔仔細細翻譯出歐先覺的話語來。他眼望著歐先覺,溫和地面對老人家,表情上還真像個口譯員,當歐先覺說他是「海南島」人時,我就完全放棄了,海南島人多是「黎族」,黎人之語是出名的難懂啊!

在地圖上台灣和海南兩個大島清晰地突顯在中國本土之旁的海洋裡。海南島鄰著越南,距離南洋群島很近,當時許多海南人都結伴去南洋,有辦法的先做小生意後做大買賣,沒辦法的便做工,直至終老,有的在最後幾年趕回故鄉,有的便客死南洋,只魂魄飛越重洋奔回老家去。多麼悽涼的舊時代歲月啊!

歐先覺老家做農,種稻米和製糖甘蔗,因為收成不好,在歐先覺三歲時他的父親便到南洋去做工了,三歲之後,歐先覺終生未再見過父親。

歐先覺民國15年生,身分證登記則是民國17年,民國38年、23歲時奉母命結婚,他並不樂意,又逃不掉,按當地黎人風俗婚後應在女方家中住三年,然後夫妻才可回到夫家去。民國39年他還住在妻娘家,一天,里長來通知叫帶米、帶砍草刀去做一日工,他去了,發現無工作做又不讓他們一群人回家,竟然,他被抓兵了!

戰亂時是沒有法律的世界

「抓兵」是那個二次世界大戰時中日戰爭、戰後國民黨與共產黨戰爭的標準「亂世模式」,一片混亂之中誰也無法自保,戰亂之時是個沒有法律的世界。

抓兵之後一夥人立刻被帶去港口坐大船,航行在海上,顛簸久久,先到一個港口叫高雄,人家不准船上人上岸,便又航行到另一個港口叫基隆,在基隆上岸,之後到新竹,住在學校裡,再轉到苗栗,再去澎湖,歐先覺在澎湖一住五年。

澎湖的日子苦得難忘,在數十年後歐先覺仍述說得有趣有歎有影;風大得使季節風像颱風,風是濕的,因為風裡夾了海水,風吹在澎湖的砂上,又將砂打在人身人臉,女人戴帽以布巾遮臉,只餘一雙眼睛;男人沒有任何防護,因此只剩眼睛與一張嘴,臉上是一層厚砂,臉色是砂色。

每個人都有砂眼,每雙紅紅的砂眼望著澎湖的樹在冬天枯去、夏天發芽,每雙紅紅的砂眼望著澎湖細細的樹幹和永遠少少的葉片,把一日一日一日離家的日子過下去……

冬,澎湖比台灣冷得多,年三十除夕夜軍隊裡聚餐,很晚了才回住處,依老家風俗要洗澡才能過年,在咾咕石圍住的地裡有井,打井水洗澡,暗夜裡,和友伴邊洗邊抖邊哭,冷凍得讓人受不住、想家、委屈,先是冷到兩人抱一起取暖,後來是傷心地抱著一起痛哭 。

歐先覺竟是笑咪咪地回憶,他的笑是老人在人世周折數十年之後武裝的面具?他早已習慣將悲傷掩去?

只因為生錯了時代

離開澎湖一年後歐先覺去了金門,他曾三次去金門,大金小金都去過。

民國47年舉世聞名的金門八二三砲戰,歐先覺也遇到了。他說那天剛吃過晚飯,但太陽仍高高的在天上,他們觀測連十幾人去山頂制高點處的觀測所開會,這時砲聲響起,歐先覺形容他幾乎連滾帶爬地回到碉堡,他是五○機槍射擊手,有人登陸就得射擊,而五○機槍在碉堡裡。排長叫準備作戰,歐先覺十分恐懼。他不是怕共軍來犯、不是怕打仗,他唯一害怕的是——鬼!

要打就打,但碉堡裡只有他一人,他怕,可能,有,鬼!排長曾說民國38年他們住的碉堡有過國軍與共軍的戰事,死過許多人,排長形容「血流成河」,我方戰士壯烈成仁,葬在公墓裡或送回台灣,但共軍則就地掩埋。排裡弟兄在碉堡下方養雞,做增加營養之用,雞刨土刨出許多枯骨,歐先覺想:會不會,那些骨的鬼魂……

為什麼怕鬼?原來小時候在老家生過病打過擺子,學名叫瘧疾的打擺子會忽冷忽熱,冷時體溫降低發寒顫,熱時發高燒意識不清,歐先覺想:會不會就是那時產生了幻覺見到了鬼?他說床底下也有,窗外樹上吊著的也有,所以想到死亡便想到鬼了!可是害怕沒有用,他這個機槍射擊兵還是打了仗,還是面對了真正的「血流成河」。

經過了近五十年,歐先覺仍舊說什麼都不肯談八二三,他說不敢回憶,不敢多想,死傷太多太慘太可怕了!不論死的是我方或共軍的兵,他想到仍會發抖,他不要去想!八二三就說到這裡。

我漸漸有些理解,能夠回憶戰爭的人往往處身戰爭的邊緣,或接觸的是局部戰事,歐先覺一如許多我們看到的報導:不論韓戰、越戰或兩伊戰,許多「英雄」後來都過不了憂鬱症或精神病的大關!那種恐懼被殺死而不得不殺人的自我完全不能控制的大環境,那種大壓力遠遠超過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我看著歐先覺一逕微笑的臉,想到許多已亡故的和已老去的榮民伯伯,他們之中曾經承受類似恐懼、類似痛苦、類似哀傷……在他們的年代沒有心理輔導、心理治療,沒有精神科的藥物可以服用,他們死了就死了,心靈受傷就心靈受傷,只因為他們生錯了時代,只因為他們生錯了時代……

一念之間,命運有變

歐先覺似乎總有一些不如意事。

他淡淡地說、慢慢地說,有時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懂,一連串的緩慢裡又急切地忙著把自己的話說出來,使聽者更感受到他的失落、他的無奈、他的委屈。他說民國50幾年時,他和身在馬來西亞的父親聯絡上,他已經辛苦工作存下一點錢了,想接父親來台見面,但馬來西亞那邊和台灣都沒有核准,三歲之後便未見到的父親,最後病而孤苦又一文不名地回到海南島老家,民國72年過世。明明他可以奉養父親天年,卻因公文不准而造成終生遺憾。

民國54年歐先覺結婚了,妻子是一位歐姓本家介紹的,她是嘉義人,兩人相差19歲,結婚時他39,她20,歐先覺還是微微笑,說太太自年輕時便有甲狀腺疾病,情緒起伏難控制,同時只要睡著了覺便一切都忘記,而一直睡一直睡,是嗜睡症麼?因為久睡不醒,當歐先覺在金門時她未能好好照顧小孩,以致兩歲的女兒只因感冒而病死,後來生了個兒子才三天便夭折了。歐先覺說:「痛呀!」

他低頭垂眉。

歐先覺還有兩個兒子,家累重,又擔心太太照顧不好這兩個孩子,便打算退下來,民國60年他的軍中師長給他做引導,教他先到台東開發隊開發土地,63年1月1日他以上士軍階退役,分發到台東知本農場,身分是場員,先是耕地,因為會開車,被調去衛生連駕駛大卡車,他有駕駛專長,身分是技工,收入超過場員種地,但由駕駛退下後便無地可耕了,想著退役後有地耕和現實裡收入好,要二擇一,最後終究有一方落空,這真是對人在做考驗啊。

台東知本農場是民國52年輔導會將台東的大南墾區劃設為「大南」、「知本」兩個輔導區,安置東部警備開發總隊首批隊員退伍。53年1月廢輔導區,知本變成台東農場知本分場,58年8月1日獨立為知本大同合作農場,原屬台東農場東河輔導區的都蘭三個莊、八里(興昌)三個莊、美和一個莊、馬蘭三個莊、台東一個莊共十一個莊同時劃併,並刪除「合作」二字為「知本農場」。87年7月因精簡組織而併入台東農場,然後又變成知本分場。

歐先覺在農場開了十年車。

歐先覺58歲了,想想不能開一輩子車,他便要求恢復場員身分好領地種地,但事實是他已經安置為技工多年便無法再安置為場員,他不死心,上報告一再申請,也一直未批准恢復場員,他繼續開車,一直到民國77年他63歲。這時政府有了新規定,農場已達飽和,只能安置既有場員當作土地放領對象,無法再安置新場員,土地放領政策凍結了。歐先覺繼續爭取,他覺得他原是場員,他現在只是要恢復場員身分而不是新場員,怎樣解說他都覺自己委屈,他識字不多,他不理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認知裡可能忘記了他當年任駕駛時,為了好收入己應允放棄做場員的事?

歐先覺後來退休了,做了十幾年駕駛,歷經場裡七任場長,退休金領到30多萬元。想想別人領的一公頃的地,他當然不甘,人生的抉擇真的是一念之間,真的是人各有命,不甘又奈何,但在歐先覺單純的頭腦裡他只是想:「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我不可以有地?我又不是不做事,我開了十多年車呀!為什麼不准我有地?」真是怎樣才能互相說得清?那樣多年了,人事有變,政策有變……

令人無言的人生

一切都過去了,不如意的事都過去了,是麼?

歐先覺老了,他今年81歲了,但,才62歲的妻子身體與精神都有病痛,原先的甲狀腺疾病更嚴重了。他們家大門前是公路幹道,各類車輛呼嘯而過,曾經歐太太在家附近發生過一次車禍,傷到聽神經,之後耳朵便聾了,身體更壞,因為聽不見,她便養成大聲說話的習慣,有時心急便大聲叫,沒有辦法溝通便四處亂走,在家什麼事都不能做,連開了水龍頭都不知道關,又不肯去看病,只要逼她看病,她就發病,大叫、亂跑,情緒激動……

歐先覺自己呢?他說只要走路便喘,走五十公尺便喘得厲害,哪兒也不能去,也不想去,每天每天都在家裡,他還自己燒飯呢。

輔導員趙建國安慰他:都過去了,想想好的,譬如歐先覺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孫女,譬如他住的是屬於自己的一棟好大的兩層樓房子,譬如太太領有殘障手冊,他自己有就養身分,每月可領1萬3000元補助……

我想,歐先覺最感安慰的一件事應該是他曾兩度回大陸老家,不但探望了母親,並且曾把老母親接到台灣,和他及孫兒在台東住在一起,住了三年,歐老太太93歲來台灣,96歲時壽終正寢於台東。歐先覺夠安慰的了!

人生常有不順利,不如意,歐先覺可能又比別人更多一些壞運勢,但趙建國說得對,都過去了,總是不快樂也於事無補,趙建國也誠懇地對歐先覺說:「歐伯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多聯絡,往好的地方想……」

歐先覺自然有他生存的方式,他像安慰我們也像安慰著他自己,他依然微笑,閃亮著一排銀色的門齒,說:「我現在每天要一百多塊錢酒錢,早上喝一點,晚上喝一點。」說完又安靜地笑笑。對呀!早上喝一點然後可以過這一天的日子,晚上喝一點就可以度這一整夜的眠夢,他起碼還能夠在酒液裡享受一些些樂趣。

人生啊人生!有些事真的是令人無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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