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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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蕭蕭/冬片仔的歲月恬靜

圖◎吳孟芸圖◎吳孟芸

◎蕭蕭 圖◎吳孟芸

一 冬片仔(tang-phinn-á)溫柔,像採茶製茶時那雙手

春雨在台北,黏膩不息,即使歷經四十外「冬」了,我還是不習慣對抗冬冷的同時還要抵禦濕意。其實也沒特別在意日常天候的晴或雨,更不曾因為晴或雨左右了自己的情緒,所以也還不一定要用「抵禦」、「對抗」這樣怒目的詞語。人生的一開始,我好像就擁具了不與世爭辯的念頭,爭什麼呢?大王椰那樣直挺,白千層那樣放鬆自己的肌理;辯什麼呢?太陽出來,幹活吧,雨來,潤喉啊!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一直在紅毛土與水泥、柏油與瀝青之間,流連、轉徙!我在尋找綠,尋找樹木、青草地,或許尋找的是最原始的元素――地球最厚的肌理,岩石、土、攙和著水分子的泥。

所幸,即使在北地,我還是可以喝得著冬陽下微笑的松柏嶺黃金冬片。

寫成文字叫「冬片」,但不可以發音得像是「影片」、「相片」那個「片」(phìnn),名間人口耳相傳的是,親暱的「冬片仔」(tang-phinn-á),像說起「歌仔戲」(kua-á-hì)、「湳仔」、「湳仔坑」(Lâm-á-khenn)那樣溫柔,像採茶、製茶時那雙手。

松柏嶺不高,海拔四百公尺,八卦山脈的東側、南端,盡是向陽受光的快樂方向,當冬茶採收後,這裡的茶葉趁著海拔不高、冬陽猶有餘溫,仍然快樂探頭,冒出新芯,元朝人戴侗說的:「凡函畜于中者,皆謂之心,草木華葉之心,是也。」他在他一生(或者說一個家族)的文字學代表著作《六書故》裡這樣說。「函畜」是涵蘊於內,蓄藏有時,不隨意宣露在外,現代人在「函」旁加上了水字邊:「涵」,「畜」頭加上草字頭:「蓄」,更貼切表現了那種涵之、蓄之,有水有草的內在功力,以及與時間比長久的耐力。「涵蓄」的「涵」也有人寫做「含苞待放」的「含」,更像是人文世界話不說滿、詞不表盡,耐人尋思的那種境界。戴侗解說「心」字,舉的是「草木華葉之心」,說的是「涵蓄於中者」,而且還說,「心」,另外可以寫做「芯」,直覺裡,他說的是採茶人採的茶心,一心一葉、一心二葉的「心」,台灣人嘴裡說的「穎」。但《六書故》是像《爾雅》一樣以類分部,不從《說文解字》依部首排列,這個「心」字,戴侗很清楚,他是在「數、天文、地理、人、動物、植物、工事、雜、疑」九部中放在「人」部的,他說的是人的心「涵蓄於中」,舉的是草木花葉的心,他要傳達的莫非是:人心與天心相映?

這冬天冒的芽不會像春天冒的那麼勇壯,名間人有情有義,稱她「冬片仔」,好像招呼的是他的小孫女,忍不住地親切摩挲、忍不住地細細審閱,那小小的臉蛋。我在這冬雨的北地,喝的就是名間人親切呼喚的「冬片仔」。

「冬片仔」,有著春天就要來的感覺,會在你的舌尖、你的心底呼喚。

二 我們喝的是:精巧的「詩」

這時朋友的「籟」傳來訊息:你最新出版的《心靈低眉那一刻》是散文集嗎?

咦?不是嗎?寫作五十年特別出版的紀念文集耶!――我這樣回。

朋友的「籟」發訊息不用錢:不說輯三「詩與思的牽繫」整輯說的都是詩,輯四「人與仁的投契」懷念的八成是詩人,就連寫彰化家鄉、八卦山脈,我們看見的是詩人翁鬧的身影、錦連散發的能量啊!

然而,怎麼辦呢?我們的生活離不開詩呀!新詩人蕓朵送我的手寫春聯,虎年初貼,「人有笑顏春不老/室存和氣福無邊」說的是春顏,是詩,兩行詩。初一清晨看見蘆洲湧蓮寺的國運籤「春雷震起蟄中蟲/脫卻塵凡出舊墉/忽遇風雲交際處/自然變化得成龍」,全民關心的俗文化,春雷,還是詩啊!這是觀音靈籤,說的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二十四節氣的「驚蟄」,今年落在3月5日,那時春雷會驚醒熟睡中蟄伏的蟲,會從舊城老牆中脫卻凡塵,會在風雲交會的地方變化成龍,虎年成龍的龍虎意象是詩,隨手拈來,我們的生活真離不開詩呀!――這麼長的一段話,我只在心中反覆迴繞,沒在「籟」上呈現,雖然我的籟也不以時間計價。

這時春雨仍然綿密,我仍然在喝名間人親切揉搓的「冬片仔」,這「冬片仔」細緻的芯葉,不也是生活裡的「斷章」、小小的「截句」?

――我們喝的是:精巧的「詩」。

三 冬片仔也吟出清恬純淨的旋律

喝著「冬片仔」,預示著春江水暖,適合讀詩。我隨手打開每個家庭都有的《唐詩三百首》,讀經典吧!

寫作寫詩經典《詩式》的皎然作品――「式」就是範式、典型。

寫作茶書經典《茶經》的陸羽的相關作品――「經」就是不變的常理,具有特殊價值、被尊為典範的著作。

一首〈尋陸鴻漸不遇〉,可以說完全符合了這兩個要件,有人說是兩位忘年之交一生中的酬唱作品,最能體現詩僧皎然的詩風詩性,最能體現作茶人陸羽的茶韻茶境。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叩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八句的五言律詩,卻沒有對仗的句子,他們說這叫散律,符合茶人喝茶的自在心境吧!詩中的鏡頭離開人多嘴碎的城裡市井,直接從城外的郭、郭外的郊,帶入山村野徑,一步跨進桑麻農作物的田園深綠,鏡頭還特寫家屋外的圍籬,圍籬邊的秋菊,仔細一瞧,已經入秋了,秋菊還未開花,是因為新栽種,還是陸羽勤於茶事、疏於家園?陸羽,一個隱士,草野中的家需要一隻看門的狗嗎?我喜歡這種細膩的描寫:秋來未著花的菊,叩門無犬吠的靜定。

訪友未遇,未必就要惆悵,我們不是隨著皎然的鏡頭看見了郊外的靜謐,家屋的安詳?我們也遇見了桑麻,知道隱士朋友可以養蠶、織布,衣食無慮,甚至於可以期待來年綻開的菊花黃得氣定神閒的樣子,只是還有著懸念,種茶的人過得好嗎?那就走訪西鄰,探探近況吧!鄰居說,每天都看到他往山中去,回來夕陽都已西斜了!想來西鄰心安,我們也不需起煩惱吧!

訪友未遇,心中舒坦,那是喝茶的境界哩!

晚皎然(720-793)大約五十年的賈島(779-843),也曾經出家一段時日,韓愈送孟郊一個「寒」字,送賈島的是「瘦」――人形瘦,詩意亦瘦。或許賈島也讀過皎然這首詩吧!「還可以再精簡」,喝茶行儉德的人或許都曾閃過這樣的念頭,賈島在經歷相同的遭遇――尋隱者不遇,他真寫出更瘦的詩: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城郭、郊外的地理關係,野徑、桑麻的耕織場景,狗吠、鄰語的人間寒暄都抹去了,只有青山、白雲、童言童語童心,那師、那真正的隱者――不言不語的茶,讓你心清意淨的靈藥,卻在青山白雲更深處。

冬日裡悄悄冒出的冬片仔,清恬純淨,也吟出皎然、賈島相同的旋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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