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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吳鈞堯/藏鏡人

2022/03/09 05:30

圖◎黃子欽

◎吳鈞堯 圖◎黃子欽

舊的、過往的,一律都好?我並未這般鄉愿,要我矮身,蹲踞「屎海」,窩在半人高的水泥砌牆內,頭頂晴天與陰雨、屁股面向惘惘的威脅,聽見有人走近,還得忍住空投,等腳步聲遠了,再行轟炸。抱歉了,張愛玲祖師奶奶愛使的「惘惘」,被我用在如廁時,然萬蛆鑽動於股溝之下,牠們似靠近、但又無法接近,那種癢、驚惶與無助,一個「惘」是不足用了。

我童年的一部分苦惱是找廁所。這難啟齒,但千真萬確。我害怕「屎海」,只得到田裡、埂旁,害怕「屎海」的人竟非少數,偌大天地,當內急了,竟無容身之地。袁瓊瓊在《滄桑備忘錄》提起居家安裝抽水馬桶,欣喜如中頭彩,便知有時候,收留一個人的地方不需大,小小而安靜、無風無雨,甚至還能讀幾頁故事。

我懷念的一樁舊事,也常無容身之地,且萬頭攢動。那在中午時分,帶板凳的、攜折疊椅的,左手牽弟弟、右手捧碗稀飯的,大伙兒向中看齊,齊往開雜貨店的叔公家。叔公兒子,我也得喊聲「叔」的,把擺在廳堂後頭的電視移近門檻,好面對一整個庭院的人。一把樓梯斜放通往閣樓,每一個階梯都坐了人,不需要叮嚀來晚、坐上牆頭的村人,沒有一個莊稼漢平衡感不好,會從三米高的牆上跌下去。

我們既安靜又喧譁。坐定後,各安其位,不亂移位置;聊著昨天情節,期待今天故事,各個面容脹紅;一部分是太陽直接烤上了,更大部分是史艷文與藏鏡人,誰勝誰敗。饗宴半小時,卻一直延續到現在。我再經過老宅院,牆頭已經沒有人,而架著冷氣機、太陽能板,我感激它沒有用圍牆拒絕我們,不因為它是村頭唯一的黑白電視機,就用貧與富選擇收留的人。

當時沒留意,記憶倒退擼後,警覺到看布袋戲者,男女有別。拿板凳、爬上牆頭的,都男生,不是女孩子家不好正義與是非,而是拘謹含蓄,擠在一群野男生裡,嚷嚷、叫好,甚至罵幾句髒話,女孩子們必有一把尺,如此犧牲不划算,寧願假裝不知道黃俊雄與《雲州大儒俠》,當男生熱絡討論,她們別過臉去,正應了「孤芳自賞」;而一點點的「孤」,又足以把「芳」極大化。

《雲州大儒俠》成為幾個世代的記憶,留下「藏鏡人」、「苦海女神龍」、「秦假仙」、「哈買二齒」等經典人物,沒看過戲的女孩以及其他人,在延續的歷史回聲中,怎麼推敲自己在哪一個位置?「哈買二齒」用來形容「暴牙」。倪敏然曾模仿並且誇飾,「七先生」成為綜藝紅人。我孩子換牙時,門牙先發,上課時緊張,舌尖頂啊頂,愚公移牙,暴一顆、再暴兩牙,大玉米、小臉蛋,該是最可愛的「哈買二齒」。牙與牙,有它們的聯盟,孩子把牙齒暴成一整排就不可愛了,他必不懂,何以稱兩齒暴牙為哈買、哈買。

「苦海女神龍」容易望文生義,黃俊雄作詞,鄧麗君、西卿、李翊君等,世代傳唱,人生成苦海,「無情的太陽/可恨的沙漠/迫阮滿身的汗流甲濕糊糊/拖著沉重的腳步/要走千里路途/阮為何/為何淪落江湖/為何命這薄」。閩南語發音,不熟悉的人仍可從前後歌詞,判知大意。「藏鏡人」堪稱最有名的反派人物。他出現時,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面鏡子,伴隨乾冰、光影,讓人好奇鏡子後頭是誰、有誰?

鏡子是一個空間了,正面照映你、我、他,它的後邊,天涯或者無涯,永遠有一種深邃躲在更深邃裡,當鏡身還在,藏鏡人的出招都無敵,霎時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氣功、狠勁,打得正派俠士滿地找牙。藏鏡人在布袋戲中、在生活現實裡,企業、政治、家族與情感,只消神祕在,只要祕招藏,鏡子無限大了,難怪多次夢到被沒有臉的鏡子追著跑,幾道氣功打上屁股了,天未明早起,麻雀歇枝椏,大哥還沒起身煨暖豬飼料,遠洋捕魚的父親難得在家睡晚,只我一個人匆忙套褲頭。這款事只能單獨行動,不容遲疑,我奔向屎海;乖、乖,藏鏡人,我正把他痾向海。

屎海不是真正的海。父親或者村民,定期抽取餵養農田,莊稼漢都知曉,那太肥、也太鹹,種子播下是長不出來的,必須以水、以土壤稀釋,難怪反面人物如此長青,他慣習扮成可口狀,給大人錢財、權力,給孩童餅乾、糖果,給老年人維骨力、給少年家蝴蝶刀,正如屎海的流域眾多,它扮好人模樣,都非常潛意識地,愛什麼就能提供什麼,且無所不在,包括誰主導「換柱」、誰逼退彭帥高掛球拍、誰在晶片中使詐攫取科技機密,我們都會追問,誰是「藏鏡人」?

誰逼退《雲州大儒俠》我們隔了好多年才清楚。該劇太紅,曾為台灣電視台創下百分之九十收視率,1974年6月,遭政府以「影響農工作息」為由下令禁播。黃俊雄提舊事,當時並未明令禁播,要求審核劇本,但每次送每回退,加上當時方興推廣國語,閩南語發音的布袋戲紅成這樣,多少人置身事外,又惱怒自個兒不在事內。

藏在鏡後的真相,當時沒有人知道,我們一如以往,齊聚叔公家,電視壞了還是電視台壞了?難道時鐘壞了,難道延遲播出?原來,藏鏡人走了出來,在螢幕前頭放了一面鏡子,戲結束、人散了,十幾年後黃俊雄掌中戲碼再起江湖,後起之秀黃文擇以「霹靂布袋戲」一新耳目,造就新一代的經典俠士。與有線電視開放約莫同步了,清香白蓮素還真、刀狂劍癡葉小釵、百世經綸一頁書、亂世狂刀以及傲笑紅塵等,扮相精緻、肢體靈活,有時不須說台詞,單憑燈光、角度與特寫,一仙木偶人也有喜怒哀樂,俠的凜然、情之纏綿,霹靂響起晴天霹靂,為布袋戲再掀榮光。

2017年春,「X戰警」發行以金鋼狼為主述的電影《羅根》,於台北舉辦記者會,我偕就讀大學的兒子參加,主角休.傑克曼、配角派崔克.史都華蒞臨,電影公司贈與演員兩仙布袋戲偶,一尊結髮綹,不似「X教授」光頭,神態酷似素還真;另一尊臂現金鋼爪,完全仿羅根造形,但神似沉默俠氣的葉小釵。

孩子沒看過霹靂,但知道這兩號人物是劇中人,更是流行文創。我們沒有機會與兩位明星合影,我跟孩子說,看鏡頭,孩子近鏡頭,自然大仙,兩位明星遠,委屈做小仙。

《雲州大儒俠》改編自清代章回小說《野叟曝言》,「霹靂系列」則由時人編劇,一個共通特色是神祕人物都武功高強,劇組餵養俠士與觀眾,一個又一個高招,招數名稱優雅兼殺傷力,詩與詞不是紙本功夫,殺人於千里之外。藏鏡人被擊破鏡子後,便缺了保護罩,如同《驚聲尖叫》的鬼臉面具一掀,誰還畏懼長有五官,渴得喝水、餓得吃飯的尋常人等,正是那一層猜不透的偽裝,讓人心驚惶。神祕盡失的藏鏡人,武功盡廢般很快戰敗,霹靂系列如是,沒有遮掩就沒有內力,戴與不戴面具發功,殺傷力是一與○。

霹靂之後的霹靂,常以邪惡勢力消退後,江湖另起邪惡,一波一波,猶如台灣的政治八點檔。報上常云某某人的法院說詞經高人指點、某某人的出線經大內高手點撥,我曾待過的某集團每天研究民意大數據,人云亦云統統不如我云,沒有人可以整盤拿去、也很少人會全盤盡墨,像有個冷笑話,身高不必高,夠站就可以了。《雲州大儒俠》擺明了史艷文擔綱演出,到頭來,反倒藏鏡人急起直追,晉身第一男角,應了那句話,「男人(女人)不壞,女人(男人)不愛」。

這,當然萬頭攢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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