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掙脫

◎張惠菁

◎張惠菁

台北很常見的巷子，三、四十年屋齡灰色混凝土的公寓背面，經常是牽著管線，架著冷氣的主機，有洗衣機，鐵窗，還有曬著的衣服。有陽光的假日下午，它們總是顯得特別安靜。這些不規整的事物，不會被放在屋子的正面，會放在背面。下午的陽光會照著它們。它們會投出不規整的影子。對一座城市而言，這些是溢出來的東西。

晴朗的假日午後，光和影子不為什麼而存在，時間不為什麼而經過。這時，有人掙脫了些什麼。有人察覺另一個人正希望她說某些話，做出某樣表情。她不去反應。她從那期待掙脫了。有人在空中的發著亮的灰塵之間，看到從自己流汗運動後的身體有熱氣冒出，這是有可能的嗎？她的視覺已經變得這樣微觀，而她剛剛看著一些熱氣的分子掙脫了自己的身體，像一個夢境那般略縈繞之後消逸。假日下午發生了這些微型的掙脫。花粉從蕊心掙脫，聲音從樹梢掙脫。影子偏移了，從剛才的角度掙脫。光線掙脫，到了剛才照不到的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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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可以掙脫一個名字？舉世的人都說，「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請千尋不要忘記，也請白龍不要忘記，忘了也要找回來，因為沒有名字的人會忘記回家的路――我們會相信這些話，因為人其實是半自願地被綁縛，綁縛在名字，關係，居所之中。因為社會性的存在需要這些，需要角色，責任，義務，需要被需要。誰可以掙脫這些？

即使很短的時間也好。像打坐的人掙脫連續的思想。從以為不可變、不可放的事物掙脫。今天就是這樣的日子，現在就是這樣的時間。

有人在受傷之後不再長大。今天他可以掙脫受傷的記憶，他也可以掙脫長大的概念。有人為自己的行為舉止設下標準，做為父親，做為母親，做為長者，做為晚輩，有習慣的對答方式，樣板的情緒，這一刻他也可以掙脫。

遠方有導彈掙脫了發射裝置。有一個國家正在掙脫另一個國家的干預。有一些語言掙脫了嘴。有一些被派入他人領土的士兵，疑似把坦克開到警局去繳械，掙脫了任務。有一些壞信念掙脫了屏蔽思考的牆，正在牆外的新空間裡被證明為非。有一個獨裁者給全世界上了歷史課，讓許多人意識到要掙脫那種看待歷史的觀點。有許多武器在路上，有人掙脫了對威嚇膝反應的恐懼。

安靜的，穩定的，非我們思維所控制的，微妙而舒展的掙脫。巨大的，撕裂的，動員了大量能量的掙脫。同在一個時刻裡發生。

這些並不是奇怪的事。這些從我們所在的世界中溢出。●

■【召喚術】即日起調整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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