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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鍾怡雯／這樣也很好 － 2之1
圖◎達姆
◎鍾怡雯 圖◎達姆
過了中秋還是熱。比夏天還熱啊，結帳時，熟識的店員這麼說，沒有秋天了。兩點剛過，陽光燙得車頂發亮，再折射進入已經瞇得很小的眼縫，仍然刺眼。這條市中心的街道沒有人車移動，畫面停格，一切都很超現實。左右肩各懸著爆滿的購物袋，打開熱手的車門，物和人塞進車子，開始下一站的採購。
這畫面不是夢，是疫情下的某個秋日午後。家裡缺糧就做購物的夢，夢裡買菜買水果，去的還是平常光顧的店，只是擺設改。醒來時多半還記得情節和細節，遇見誰說了什麼，買了哪些物品，夢裡的心情如何。非常無趣，不做也罷。疫情之後，現實反而像危機四伏的夢，沒有盡頭似的，令人心煩。
秋颱擦邊過的黃昏，我在陽台灑水。一抬眼，火紅夕暉燃燒的晚雲，飛機橫越。突然非常想念候機室，想念倒數出發的心情，想念十幾年來，冬天撐著瞌睡的眼，半夜飛巴黎的日子。離家的迫不及待，一點點不捨。跟小傢伙說過再見，把行李裝入計程車，穿越燈火裝飾過的，陌生的中壢夜景，往機場疾馳。只有遠行，才會在接近入眠的時間離家；通常九點以後出門，就是要飛歐洲了。半夜的候機室有種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好的一派輕鬆，讀一本雜誌，翻翻書，就等登機廣播。高空中醒醒睡睡，吃吃喝喝，十三個小時之後，抵達巴黎，一個嶄新的旅程便開始了。
或許，那才真是人間蒸發，夜間飛行的夢吧。人類突然遭逢了一場莫名的突變，整個世界陷在循環的焦慮和恐懼裡。無論在陽台或開車，只要看見飛機的蹤影，總要默默目送。這些日子以來，真是插翅難飛啊。四年多沒返馬了。最後一次飛行，是疫情前兩個月，十一月中，趁著期中考去了一趟喀什和西安。如今，新聞全是病毒，逃不開的染疫的數字和恐嚇。入睡前，那一櫃為旅行而買的指南和手冊伴著紅酒，成了安神劑。一連幾天，我在夢裡遠行挪威，隔天到日本，再隔幾天飛新加坡，還飛了兩次。還有一些破碎的異域夢境，依稀感覺一切都新奇，夢裡尚知身是客。以往的夢多半跟家，或者家人有關；貓不見了，大驚嚇，半夜起床上樓找貓。連續幾天離家的夢很罕見，大概是太久沒出國，靈魂關不住，撇下肉體，自個兒出去玩了。起床之後陷入夢境，魂好像真是遠行了，恍惚懞懵大半天。
旅行遙不可及，尋常日子很奢侈。
以前想去哪就去哪，買東西或閒逛，想都不用想，跳上車便自由來去。現在連去公園曬太陽都有點遲疑，雖然戴著口罩，也總擔心，該不會，剛巧跟病毒相遇吧？進市區多半採買三餐所需，家有餘糧才心安。豐衣足食撫平恐懼，買東西可以抒發情緒。拎著大袋小袋時，我總想起囓齒類。牠們把臉頰當購物袋，食物使勁往裡塞。鼓成頭大身小不成比例的模樣很好笑，也令人擔心，萬一撐爆了，可是真的沒臉啊。
一樓小客廳原是圖書室，如今四面書架有一半出讓給各類乾貨、醬料、米麵、五穀雜糧、油、紅酒、茶葉，保健品，可以開一間迷你雜貨店，做點小生意了。送走多年沒讀，應該也不會再讀的書，努力照養脾胃之後，開始有點人樣，練就倒頭就睡的本事。有個畢業多年的學生，最常叮囑我好好吃飯，乖乖睡覺。她很傳統，按三節給我寄禮品，外公煉的老香茅油，她釀的梅酒、鳳梨酒、葡萄酒。自製的手工香皂、乳液、面霜、身體乳、護唇膏，連紫雲膏、香茅膏都做得出來，還分隨身版和家庭版，簡直煉金術士，哪天寄來長生不老藥也不稀奇。她研究星象，很常給我各種提醒，最後一定總結，老師你一定要好好吃飯。說也奇怪，書本雜誌讓位給雜貨之後，多食少想，身體倒是強健多了。難怪從前母親總嫌我，讀那麼多書做什麼，頭腦都讀壞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所以愛買。一週至少兩次。那是我的放風和放空時間，常去的就那三、四家店。店員像朋友，知道我的喜好，來了數量少的好物都會先打電話問我留不留。購物兼玩耍，滿載而歸，心情大好。疫情之後，每一次出門變成冒險，一不小心就可能犯難，真是折磨。
一次購足是我努力，卻從未實現過的目標。進了車子雙手要消毒，方向盤順便殺菌，要不厭其煩，即使厭煩了也得提醒自己，再沒有比染疫更麻煩的。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半，養成隨身帶奈米銀和酒精的習慣，進出車門或家門都要噴一噴，去哪裡雙手都得殺菌。世界突然變得很危險。或者說，被渲染得很危險，埋伏著敵暗我明的病毒，得盡量減少出門，不要跟人太靠近，即便是熟人。
可是，不出門，日子要怎麼過？
疫情最壞的時候，同事去大賣場，問我要不要買衛生紙。順便啊，減少染疫風險，反正週末要大採買。衛生紙從賣場出來進同事的車到學校，再換車回我家，是不是太費事太波折？
居然也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拎著二十四包裝的衛生紙離開研究室時，虔誠祈禱千萬別遇到熟人，非常希望臉上戴的是面罩，而非口罩。結果，電梯門一開，三個學生齊聲大喊小鍾，都視訊上課很久不見啦（那你們來學校幹嘛）。其中一個伸出手來，我幫你提上車吧（好孩子，如果是書，一定讓你幫忙）。這麼一耽擱，打掃的阿姨剛好經過。她盯著我手上的龐然大物，帶著盈盈笑意進了電梯。我匆匆結束對話，讓衛生紙繼續它的奇幻旅程。得來不易，用得格外珍惜（請不要問我怎麼個珍惜法）。
只差沒有比照輪流接小孩上下學的分工方式，跟同事或鄰居輪流出門購物。一戶鄰居鎮日把自己家裡關，哪兒都不去，聊天盡可能遠距用喊的。她醒著時幾乎都盯著電視，對疫情瞭若指掌。另外一位是進化版，自我封鎖的範圍是社區。他每天快走一小時，說公園人多，還是社區安全。早上七點半左右，正好我對著落地窗跳有氧或練瑜伽，很難視而不見。姿勢和動作十分機械化，有人遙控似的；每兩分四十秒閃過，驚飛我家吃早餐的一地麻雀。吃個早餐不得安寧，麻雀一定很煩。非人頻率和動作也讓我頭暈。幸好一週之後，這位大哥再不見蹤影。
有個朋友說，只要噴嚏一打頭一痛，立刻懷疑染疫，料理一日三餐變得非常麻煩。外食危險，買菜更磨人。口罩外加手套，回來立刻把這兩個可能的汙染源先丟到家門口的垃圾桶，門口放個洗衣籃，一進家門，立刻把外出服換下。如果隔壁沒住人，說不定就乾脆在門外把衣服脫下。出門一趟，洗頭洗澡就算了，邊洗還邊回想，是不是有哪個環節保護措施沒做全，就怕一個疏忽，讓病毒跟回家。塑膠袋和紙袋回家前都要經過酒精殺菌，雙手消毒再消毒還怕有死角。天天追蹤去過的市場和生活路徑是否病毒入侵，發現好幾次跟病毒擦身而過，嚇出一身冷汗。看新聞時常經常尖叫或暗地稱幸。她說這種日子太緊張了，真的會發瘋。
我無法勸她別這麼神經質。整個世界都在提醒你，病毒就在你身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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