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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林銘亮／共和國的要求 － 2之2
◎林銘亮
◎林銘亮
La Marseillaise
法國遭受恐怖攻擊最嚴重的那年，我又獨自回到巴黎，選擇最容易受攻擊的國慶日，和最可能成為目標的數萬人一起擠在艾菲爾鐵塔前。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我憂愁著明天會不會晉升台灣名人。
十年過去，我的法文只有更爛，臨行前抓了當年的初級班課本，對，就是有Julie漫畫那本，想說旅程中多少恢復一點戰鬥力。為了在晚間國慶音樂會找個好視野，我下午就進戰神廣場，拿出柳橙汁、三明治，翻開法文課本，讀課文看習題，習題都是做過的，還有紅字批改，人稱代名詞、定冠詞、不定冠詞、過去式、過去分詞、假設語氣……
抬頭才發現旁邊的小男孩，跟著我讀。
我主動說了我學法文的經驗，短暫交談後，他以無比誠摯的眼神看著我說：「如果你覺得方便，我們可以說英文。」我如釋重負，卻帶著羞赧，更慘的是，切換成另一個聲道才發現我的英文已慘遭法文潑漆，斑斑點點的，洗不掉。況且幾枚英文字是從法國人手裡揀的，拼法相同，如entreprise，finale，但發音迥異，我感覺這兩種語言在我腦裡自由搏擊，拳拳見血，中文出手想當和事佬，公親事主反而扭打成一團。小男孩沒有這個困擾，說他剛學物理，樂意和我分享物理學的幾大定律，還考我：宇宙間有幾種力，你知道嗎？
我知道，那就是學了很久的外語，花了很多時間精力，卻還是說不好，決定跳樓自殺，幫助他成功摔碎腦袋的力叫地心引力。
我這樣想，但沒說出來。
滔滔不絕的他忽然不語，轉過身問旁邊坐著躺椅看報的老先生某個字的正確讀音。老先生朝我點點頭，說他是小男孩的爺爺，長住法國的克羅埃西亞人，小男孩名Sean，今年十三歲，明年跳級直接念大一。Sean有點害羞，和爺爺說起克羅埃西亞語，好像在抱怨他洩漏隱私──然而是得意的抱怨。
音樂會結束，國慶煙火之後，按慣例唱法國國歌〈馬賽進行曲〉（La Marseillaise），弟兄們組織起來，舉起染血的旗幟，前進！前進！殺敵！每次聽這首歌我都想起《凡爾賽玫瑰》揮灑熱血的歐斯佳，法國大革命的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可是沒有和平。和平去哪裡了？再仔細想想，要求自由平等博愛，正好說明當下缺乏自由平等博愛，這個道理就像禁止傾倒垃圾的牌子下永遠堆滿垃圾，高喊仁義的人最缺乏道德。和平在哪裡呢？和平在話語裡，在聽與說、取與求的雙人遊戲之間，在語言和語言的相互迻譯，促進理解。和諧與撫慰仍舊是可能的，即便是短暫的。我想Sean的語言運用自如，各自獨立，互敬互重，更接近共和國的要求。
當我在回旅館的路上這樣思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等我睡醒，將有幾十通簡訊等著我回覆。因為就在國慶夜，法國南方的城市尼斯發生恐怖攻擊，卡車急踩油門無差別衝撞路人。來不及說完最後一句話的小女孩沉默地躺著，由呆坐在地的父親看顧。這張照片登上了全球媒體首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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