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陳育律／像你一樣

圖◎徐世賢

◎陳育律 圖◎徐世賢

藝廊擺出了新展品。遠看像一面鏡子，愈走愈近你會發現鏡子裡面有一個人。當你一步步靠近鏡面，那個人也正向著你走來。那人跟你只是長得像，但你看得出來並不是你。當你舉起右手，那人並不會揚起左手。於是你明白了，那並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片螢幕，透過即時運算技術讓螢幕裡的人與你互動。

你可以跟那個人講話聊天。這樣說吧，你就把他當成是有頭有臉有身體的手機語音助理，只是他比語音助理更懂你。你可以問他午餐要吃什麼，他不會冷冷地丟給你一些網路上找來的頁面，也不會朗誦一段溢美的文字，取悅那些試圖掌控所有人生活的廣告業主。你可以問他現在在想些什麼，他不會只是從資料庫裡隨機二選一，用一句沒有意義的回答搪塞你，比如「我正在思考同理心，有時候單純的陪伴勝過千言萬語」，或是「我正在想星座，古時人們得仰賴星星指引方向，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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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感受到他是一個人，一個像你一樣，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人。

做為這件展品的導覽者，你用了整整三個月把原理背得滾瓜爛熟，惟恐哪天專家造訪時貽笑大方。然而多數人對展品的興趣僅止於狎弄新奇玩具，只要一段膚淺的描述就足夠打發他們了。大家最喜歡的問題前三名，分別是「你在想什麼？」「你喜歡我嗎？」和「你是誰？」前兩個問題的答案因人而異，惟獨被問到「你是誰」的時候，他的答案始終如一：「我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大家對這個答案總是很滿意，可惜這個回答只是系統設定的一部分。你故意不告訴那些來參觀的人，這一題是設計來校準用的，不用想太多。

當你碰到看起來特別有興趣的人，常忍不住跟他們分享一點小知識。比如螢幕中那人的容貌隨時都在改變，當你從遠處看著他時，他已經開始以你無法察覺的速度複製你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微笑的角度、跨步的距離、斷句的習慣。換一個方法來說吧，從開始到現在，他所見過的每一個人，都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點各自的特質。

那天有一個人在螢幕前潸然淚下，纏著你問前一個來過的人去了哪裡，對方非常堅持，不停地告訴你說螢幕中人就是他失聯多年的情人。你不想戳破他的美好想像，但是總得有人負責潑冷水。於是你冷靜地對他說：「真的沒有看錯嗎？你要不要先問問看他是誰？」

「我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原本以為自己找到失聯情人的那人，聽到螢幕中人的這個不慍不火的答案，站在螢幕面前愣了好幾秒，接著倏地揮出一巴掌，惡狠狠地丟下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啊」之後，扶著自己莫名腫脹的臉頰快步離開藝廊。最初的麻煩確實解決了，但是螢幕表面的玻璃被拍出蜘蛛網般的裂痕，藝廊不得不提早休息，緊急進行維修。

螢幕很快就修好了，說穿了不過是皮肉傷。

你緊緊貼著螢幕鏡面仔細檢查，確保每一個角落都光滑如昔。你與螢幕裡那個人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你忽然察覺，這些日子以來只顧著背誦資料，背對著螢幕介紹展品給那些無所用心之人，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細細欣賞他的美。

你靜靜地看著他，他也報以相同的神情。從下午到黃昏，從傍晚到深夜，你們靜靜地凝視對方，一句話也沒說。凌晨十二點鐘，定時的保全系統響起了兩聲嗶嗶。

「你是誰？」他問。

「我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你脫口而出。

那張與你有八、九成相似的臉上，出現一副不同於你的笑容。他心滿意足地轉身，關燈，離開藝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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