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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銘亮/共和國的要求 - 2之1

2022/03/04 05:30

圖◎吳孟芸

◎林銘亮 圖◎吳孟芸

Versailles

當嵌滿整整齊齊金亮燈泡的大階梯於滿場觀眾眼中閃現的瞬間,劇院裡掌聲響起,彷彿看見富士山縱剖開來,聳立在前。

奇觀難得。我說的不是景色稀少,或難以重現,而是如何費盡心力才得到的,看一眼的機會。

幾個小時前我還在北部新幹線上巧遇老朋友,台灣遇不著,去日本就對了。她問我晚上的行程,我說如果運氣好,要看今晚的寶塚。沒有先買票?我說我不是會員,而且登錄網址在台灣也不給我買。寶塚的票通常都是秒殺,你要有心理準備喔!她說。

車抵東京,換地鐵到淺草投宿,頂了塞滿野澤土產果醬、蘋果汁、甜點的沉重行李箱爬三層樓到地面層,開始手機導航,卻怎麼樣都無法在亂絲麻般的道路找到旅館。慌忙之間反倒動了靈機,何妨把它鎖在淺草站的置物箱,自己奔趕至有樂町再說?於是我又扛著這口三十吋鋁合金Rimowa Classic走下三層樓,找到最後一個空置物櫃時才感覺手掌微微發抖。

站在東京寶塚劇場的櫃檯前一問,唉呀只剩最後一排位置,半山腰高,我邊買邊嘀咕。在對面的購物中心匆匆忙忙吃完飯,進了劇場,才發現我的左右最後側還有站票啊,站的是爺爺奶奶們,挺直腰桿,手緊握欄杆,白髮裹著奪目的銀光。

寶塚的演出模式,上半場是話劇、歷史劇,下半場則是燦爛華麗的歌舞。今天端出的大菜是漫畫改編、風靡台日的《凡爾賽玫瑰》,我的天,法國大革命的故事被改編成漫畫、動畫、電影,現在則是戲劇,寶塚歌劇團男役扮演軍裝歐斯佳可謂天作之合。我看得入迷,不知不覺身體前傾,支頤托腮,其實我的日文只有《大家的日本語》第一冊的程度,根本聽不懂台詞,但侍衛長歐斯佳與安德烈的故事或難忘懷,眼前自然打出腦補後的中文字幕。時間不覺向後飛轉,恍惚迷離間回到國小放學的下午,我盯著電視機,看歐斯佳騎馬耍帥,並期待天真活潑的瑪麗皇后在這一集可以多蠢。劇情後半段,歐斯佳經歷理智、道德、人性、同情的苦苦掙扎,最後決定與安德烈在攻打巴士底監獄的前夕,在身心靈各方面開誠布公,緊接的畫面是水缸大的眼睛閃爍盈盈的小星星,滿天各色花瓣捲畫風的線條,兩人削瘦的裸身濕熱的輕吻……

「打擾了。」我這才驚覺工作人員出現在旁邊,嘰哩呱啦低聲一串日文,我指指耳朵,表示我聽不懂。他遂把頭放到兩個手掌中間,模仿一朵含苞牡丹花,然後兩隻前臂交叉,搖頭。我連忙表示懂了,他才點頭下去。

一到中場休息,好幾個工作人員高舉示意牌,有的畫一個人上身前傾,支頤托腮,上面打了一個鮮紅的叉叉;有的畫一個人正襟危坐,後腦杓緊貼椅背,上面打一個水藍的圈圈。

我又尷尬又覺好笑,演的可是暴力革命加愛情,台下居然連托腮都不准。

日本規矩多而細碎,軟糯黏人,藉以讓不明就裡的外國人當場現出原形,好比第一次拿到歷史課本,不明白為什麼路易十六的爸爸不是路易十五,路易十八也不是路易十七的兒子。幸好下半場是歡快的歌舞,觀眾跟著熱情搖鈴,和大階梯金亮燈泡一樣整整齊齊。又來了,我不知道買搖鈴也是軟規矩,只好隨節奏搖手。在日本的尷尬就是,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回味了宮殿,馬車,宴會,緊身褲的同時,也想起小時候的疑惑:凡爾賽,Versailles,明明字尾有一個s,為什麼不念成凡爾賽斯?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我問遍身旁的師友,沒有人可以回答。

我決定,自己學。

Julie

在台灣的虛榮就是,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書念得多了一點,逐漸發現法文單字結尾如是s,後面又沒人陪,孤孤單單的,那s通常不發音。例如卡謬(Camus)不是卡謬斯;「我思故我在」的是笛卡兒(Descartes),不是笛卡兒斯;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不是羅蘭.巴特斯。法文仰之彌高,但似乎能見點眉目。

打聽到師大有法文班,馬上去報名。

晚上七點上課,十點下課,師大法文班傳統是全法文授課,從第一級到第十二級皆如此。初級班的學生不學而會的單字有三:日安(Bonjour)、謝謝(Merci)、香奈兒(Chanel)――然不乏有人把這個字錯念成隧道(channel),無所謂。第一次接觸異國語言當然很緊張,如果想更緊張,緊張到扯頭髮尖叫,加一位嚴厲的老師就行了。

她走進教室,全班都嚇了一跳,活脫脫是課本漫畫那個潑辣女主角:盤起的馬尾用鯊魚夾夾住,勒得細瘦的腰身圍一條紅漆亮皮皮帶,小麥膚色,大眼厚唇,法文講個沒完。冷不防抖出一張紙比畫,我們一頭霧水,輕聲細語地嘗試用英文問問題,她大吼大叫提醒我們上課不能說英文!改以中文詢問,她搖頭說聽不懂。纏了半天,原來紙上是滿滿的法文名字,她要我們自己挑,方便點名。這些陰險的字母旁或有二聲和四聲的符號,或有小掛勾,或有小山丘,裝飾看來美麗,卻有浪漫毒蘋果的嫌疑。我選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字,Joseph。隔壁的哲學系女生千挑萬選,選了Thérèse。

R,如果你平時有留心,會發現英國人和美國人、現代英美DJ和黑白片年代好萊塢明星念起這個捲舌音都不一樣,已故電影巨星愛絲岱.溫伍(Estelle Winwood)、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懶得捲舌,very聽起來像vely。德文R像從咽喉底部升起來,義大利文R連續彈舌,法文R震盪小舌。若是遇見其他字母,偏師以待;遇見R,濟河焚舟,挑戰Thérèse這個字,要先練好小舌音,其次抓準音調:e上頭那一左撇表明我是重音向上,右下撇的e則音調下沉;Th只發T的音,但這個T的發音方式也與英語的輕唇音不同,稍重,但又不能發成D。

她選了這個名字之後其他學員便輕鬆地咬了十五分鐘指甲,等她把自己的名字念準。她一次又一次被Julie否定,一次又一次,Julie流露出專屬於法國人的那種不耐煩以及死纏爛打沒給老娘說清楚不准走的表情,小女生被嚇得牙齒舌頭都縮短了,更念不準,精神錯亂的她甚至用「はい」代替yes。一陣折騰,輪到我,Joseph,十秒過關。

有一個笑話,說上帝創造世界時,把最肥沃的土地,最宜人的氣候,最漂亮的農作物都給了法國,事後一想,和世界其他地方相較,這樣做太不公平,於是放了法國人在上面。

法文的u也極難念,u音玉,嘴形像吹口哨,稍稍偷懶就很容易走音,走音就要聽錯字。u的難處不在於發音方式奇怪,而在於我們易受英文干擾。凡是有u的字總會整死學生。

老師的名字正好叫Julie。

唉,為什麼不叫Jolie呢?這樣就不會每堂課都覺得自己腦幹損傷。

當我們教不來,她就跺腳,搖頭,翻白眼,以及法國人最愛的,用嘴唇製造放屁聲。我們只能在課堂上用她聽不懂的中文罵她幾句,接著繼續練習u這個該死的音。

經過三期的調教,我們也慢慢抓住了法文的訣竅:嘟嘟嘴。和國語、閩南語、英語、日語相比,法文總是在嘟嘴,過去聽別人說世界上最性感的語言是法文,以為是音調迷人,原來是時常嘟嘴,似有索吻的意態,女孩烈焰紅唇,說起法文能把鋼鐵直男拱上了天。慢慢地我們也能和Julie開玩笑,不小心說了中文,其他同學也會彼此提醒,「吼,她聽不懂啦。」

Julie專責初級班,進階之後換了一位老師,Nathalie,名字更長,教學更嚴苛,我更常挨罵。下課時含淚前往洗手間的路上,聽見Julie和櫃檯阿姨聊得很開心,用中文。

L’Arc de Triomphe

學習一國的語言既久,自然為該國文化所浸染。工作存了點錢,第一次長途飛行的終點當然要獻給巴黎戴高樂機場,這是潛意識作祟。當降落的廣播響起,時差蟲就高空掉入海洋溺斃,還來不及打開窗板看風景,空服員已經拿起消毒水朝乘客身上猛噴,滿臉笑容地用他人不解的方式歡迎乘客來法國。

旅行社安排的第一站是凱旋門,因為沒有開放時間的問題,而現在是清晨六點。我想起課本上那個小漫畫,l’Arc de Triomphe,兩名觀光客在互相對話,對話框是空白的,我填的是:「為了看凱旋門,帆船橫渡太平洋也無所謂。」同學中有一位是晶華酒店的客服經理,看完之後哈哈大笑,囑咐我日後絕對要搭巴黎地鐵,每一站的獨特設計和尿騷味都會讓你叫wow。我很氣她跟我講這些,以致我當場聞到尿味時只去分析研判這是昨晚的還是陳年的,失掉夢碎的心痛機會。旅遊和性愛很像,都是先別人聽說,自己才去做,在這兩件事上每個人都是二手貨。

在巴黎兩天,是驗證三年法文成果的期末考,問好,問價,問路,當這些簡短的句子發揮作用的時候,帶給我的衝擊不亞於創世紀。在我的台灣日常中,這是出了教室就靜音的語言,今天語言的靈魂回返原鄉,發出興奮的啁啾,找到自己的身體,當我說出牠們,牠們擁有觸鬚、翅膀、頸項、雙足,可以跑跳可以飛翔,復活成赤裸的生物。已然被我忘卻的,第一次說話感受的,刺麻的微痛感,居然又被重新獲得,說異地的母語,宛如從母親的舌頭第二度出生。

恐怖的至福。

我知道日後說再多的法文,這種至福感也不會再出現,除非我學完冰島語去冰島,學完希臘語去希臘。極端的東西沒有餘地,所以是恐怖的,是無上的。在遣詞用字上,平常人的生活少有極端的刺激,多的是隨選隨用,用完即丟的粗心無聊。我問自己,能用想像滌垢嗎?說起懸梁刺股、吮癰舐痣,我能想像每一根頭髮都被拉扯的刺痛感嗎?鐵錐要刺多深才能讓血從大腿流到腳踝?那是多深的決心?又有誰記得肛門的神經敏感程度比龜頭口高,痔瘡那個又痛又辣又癢的煩躁如果有人能用靈活的濡濕舌尖來回多舔幾下……我能想像嗎?

我能。我要。我必須。(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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