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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陳銘磻／男子高校夢三年
圖◎王孟婷
◎陳銘磻 圖◎王孟婷
時序五十年後的冬季某天，不明緣故被賦予「傑出校友」聲譽，受邀返回高中母校演說，援引已故作家邵僩勉勵「人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舞台」的話，鼓足勇氣面對超過兩千位師生，暢談「無論生命長短，人生一定會有第二舞台、第三舞台」。執拗設想的題目，學弟們到底理解多少，聽憑尊便，不做他想。
半個世紀匆促一別，曾經孟浪輕狂的追風少年，衰頹成老朽，絲毫未領受耀眼的魅惑青春，只以純粹不喜歡俯首聽命死啃書本，熬夜寫課業活受罪為由，消沉地厭惡校園生活。
就讀的高中，位於城區一所校舍並不寬敞的天主教學校，青澀腳印落在青翠草坪，一週一次，追隨寫過《與蟑螂為師》聞名的生物老師「老蓋仙」夏元瑜見識動物標本製作，同時學習說詼諧的話。二年級，得有機緣加入校刊社，受命採訪時任國小教師的作家邵僩，從他的小說《騎在教堂窗子上》談到《螞蟻上床》，與君一席話，會心不遠，從而加厚加寬加深對寫作的熱忱。
這是相映腦海許久，屬於高中時代經常浮現的鮮明記憶，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
我是怎麼莽撞進入學費昂貴的教會中學就讀？這樣魯鈍的腦筋，無關聰慧無關蠢，自然考不進公立學校，只能抱著罪孽深重的心情進入私校。
從小不聰敏又不好讀書，自恃在某種不明惶恐的幻覺中，促使狹心症因恐懼而經常急遽跳動，只要拿起課本，無論英文、三民主義，即便兩眼昏花，頭疼不已，很難跟教科書融洽相處。加上初中時罹患自發性的無意識自閉症，不喜歡與人交流，症狀延續到了高中，未及修正，終於弄假成真，再現不善與人調和相處的陋習。
進入高中第一年，適巧住居石坊街的舊家搬遷新竹工業職校操場後方的自由路，每天騎乘單車上學，一邊自責力不從心地讓父親花大錢就讀貴族學校，心裡過意不去，一邊踩著不時發出喀啦聲響的踏板，順道搭載就讀國小的妹妹，穿過兩旁種植水稻的中央路，經過民富國小，去到學校。
時值父親的新聞事業陷入慘澹困局，進到私校就學，毫無疑義，我原本高高在上的地位瞬間滑落，兄弟姊妹各個就讀公立名校，唯獨被賦予極高厚望的長子，腦筋差，不擅長考試，公認為家族最大缺憾，不覺羞慚萬分。
不明白何以會愚蠢到違反求學原理，讀不好英文，解不了數理，確實是一團難以理解的困惑，連我自己都解析不出其中道理，道理無意義，偶爾自我嘲笑，很想以自盡回擊這種不值得存在的無庸諱言，最終連尋死都不敢想像，徒留自閉症愈加嚴重。
在天主教創辦的學校承受中學養成教育，高中部僅只招收上百位男學生，生活秩序管理嚴謹，表面上看來，不是單調、沉鬱，便是乏善可陳的寂寥，每日上學，幾乎帶著心虛的厭世感和同學一起在教室、走廊，以隱忍的痛楚背誦英文單字，硬生生要把那些乏味的生字、片語強行記到腦子，身心不斷遭受疲累撞擊。
難以想像的現實，比起公立學校的學習科目，除了作業，最多用毛筆寫寫週記；然，這所被地方人士調侃「阿門學校」的私校，使人驚呆的嚴酷規定，竟然擴大管理規則，要求每天撰寫一篇不得以流水帳方式載記的日記，大清早進入教室，立即繳交放到班導師專用桌子上。
這個問題在腦海不斷擴散，我為厭惡寫日記感到如是悲哀，直到後來依舊認定那是因為我無法欺瞞自己，下筆寫出毫無意義，與感情關係尚未熟稔的同學共度「快樂」校園生活的虛情假意。
清楚記得上學沒多久的某一天課間，有同學無意中從窗玻璃撞見校門敞開，讓一部豪華轎車堂皇駛進，校舍這一頭，向來不苟言笑的地理老師從中央走廊緩緩挨近，打開車門，一位身材嬌小的女生跨步輕盈走下車，眼尖的同學，登時一臉飛紅地驚呼：「是李慧慧耶，李老師的女兒，怎麼會到學校來，不可思議呀！奇蹟，奇蹟！」
同學悉數湧現二樓玻璃窗這一邊，現場形成你推我擠，左一句「哇靠，李慧慧」，右一句「真是他媽的晶晶」的騷動。晶晶與我無關，亦無使君傾倒之心，我一點都不想勉強自己盲目、好奇地跟隨同學簇擁於凌亂的行列。
不出一會，清楚看見神父校長匆匆踏出辦公室，以原本用來掌握錫杖的手，緊抓一根粗籐條，從走廊那一頭的教室，一間一間敲打過來，門板不時發出追撞的慘烈響聲，他戴著無框眼鏡的犀利眼神，直視每一間教室，氣呼呼地憤怒喊叫：「你們獸性大發呀！」
看著眼前令人目眩，怒氣沖天的校長，怕是急壞了，先入為主地嫌惡這一種脫序行為，嚴厲斥責的聲音劃破廊道，著實驚心怵目，同學被這一陣叫嚷嚇傻，這才從原本擠在一起的紊亂陣仗，竄逃回到自己的座位。
氣急敗壞的校長是不是沒接觸過女生！不然怎會那麼激烈地痛斥學生？
被泛道德壓抑情愛與性的保守年代，男學生看見女伶出現校園，誰不意外，怎會不驚呆。平白無端引來風波的李慧慧，正是主演台灣電視史第一部連續劇《晶晶》的女主角；劇情敘述腳皮膚長著一顆紫瘢胎記的女孩，每天晚間準時在電視螢幕千里尋母，時間一天天經過，每次都巧妙錯開近在眼前的母親的洗腦戲劇。
看哪，風靡一時的女演員，有哪個男生見了不會方寸大亂！
果然，當天放學的降旗夕會，校長不免當眾呵斥全校師生，講了一長串天主不會原諒同學喪心病狂的行為，大談上帝看到你們心底的惡魔現形，傷風敗俗的劣行必遭神的嚴懲等等。畫面如此冠冕堂皇，總感覺陳規舊習的天主教義傾注而至，好似稍不留意做出不合神祇的事，都會是踰越道德常軌，萬分罪過。
直挺挺站立在司令台前的班隊，才一回過神，體力不支，差些暈厥過去；青春不長，我怎麼能因為一次身心纏鬥就倒下！
事情發生，同學當天晚上的日記別無他法地出現大量探討「食色性也」的腥羶話題。
我那偶爾會隱隱然發作的自閉症並未因「女色」受到波及，我思故我在，幻想這時的自己對女色毫無反應，一點都不想墜入與性相關的陷阱，天主啊，寬恕比罪孽重要呀！
這樣說來，我的自閉存在著某一種沉重的保護色，以柔軟姿態護衛我尚未被開啟，潛伏於心的無知。行走在被「天主永遠在你身旁」的聖名束縛的校園，致使我的高中生涯充滿隱晦不安，強烈感受青春猶如帶刺的花，怎麼會驚覺充滿憧憬的年少，盡被天主標誌苦澀，使人透不過氣，險些窒息。
我的高中生活跟其他人一樣，充滿苦悶、疑惑，未曾期盼長大就能逃脫桎梏，我清楚地理解，世界並非圍繞我翻轉，它總會讓人不斷嘗到苦頭。
直到進入高三，升學課業繁重階段，因為差強人意的成績以及擁有舉止不粗魯的特質，非出本意地遭同學戲弄圈選為班長，對我而言，不僅是笑話，更是悲劇，一個慘遭情緒作祟，染患自閉症的人，如何擔當班隊頭頭，況且還需要委身介入三個老師明爭暗鬥，搶奪「孝班」班導師的煩惱。彼時，我不過十八歲。
壓根沒想過要把班長職務做好，那是因為心裡始終惦記母親曾發下我活不過十八歲的咒詈，倏忽開展的心痛感覺，一點一滴襲擊而來，勾起莫名感傷；一旦面對現實，我都會讓自己偽裝得若無其事，實際卻感到無比畏懼。
豈料，生得一副凶神惡煞長相，好比調查局幹員的某位國文老師，運用心機取得班導師職位，還私下找我個別談話，要我充當他的眼睛，隨時留意和記錄另一位頗受同學喜愛，曾委由班長具狀上書校長，歡迎由他擔任班導師的數學老師，所有上課的狀態。
好像挨了一記猛勁拳頭，這不就是傳說的「抓耙子」嗎？為人師表豈能要學生背地使用陰狠手段，做出違逆良知的事？
班導師一反平時佯裝的和藹口氣，露出假面背後的冷酷表情，一派輕蔑模樣，絮絮叨叨地說：「我只是要你寫班級日誌，記錄甯老師有沒有認真上課而已，我們是升學班，尤其是功課最優的孝班，特別重要的事，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他的臉頰布滿猥褻的奸刁笑容，使我掉入為難而迷惘的深淵。
勉強自己隱忍這種不好的感受，心裡著實濕漉漉一片，便告訴自己，用不著擔心壞人的祕密，作為決定人格，突然有一種強烈渴望，只想著急欲毀掉這場噩夢。
這時，自閉症助我一臂之力，我以年紀輕小，不知如何面對混濁現世的齷齪事件，洋洋灑灑寫了一封長信，詳實說明原委，寄到台北警察廣播電台，給主持「安全島」節目的作家羅蘭，請教她，遇上這種使人難堪的麻煩事，我該怎麼辦？
相距未及一週，就在我處於班導師咄咄逼人的窘境，羅蘭即時在節目中的「你怎麼辦？」單元做出具體回應，提示：淡定，實在不行就遠離，這種險詐之事無論怎樣都做不得。這句話如同我在學校禱告室見過的那一盞明亮燈火，給了身處黑暗中的我，一些慰藉。
我雖笨拙，多少尚有悟性，便依照羅蘭的回覆「不予回應和進行傷天害理的行為」。
我早該覺悟，當下心裡的感受，滋味不好受，而這種感覺或許要到後來才會明白，那一種暗黑的事，不應發生在學生身上，那是嫉妒，兀鷹般驕橫的行為，我閉著眼睛都能清晰見到那張貪婪而醜陋的嘴臉。
既平凡又無趣，如夢一場的高中生涯，雖則平和無異地活過十八歲，獨獨不想伴隨身臨其境的陰謀詭計，形成成長的沉鬱記憶，遂想起邵僩曾告誡的話：從寫作中學習「見我」意識。
見我年少歲月，大半陌生，宛如置身雨霧中，有時清明，大多迷濛。啊，人生不就是霧中風景？這一次，我只想勇敢聽從內心的聲音，彷彿勇敢之後，身邊的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許多。
日後，閱讀夏目漱石生前最後的小說《道草》，結尾處，主角健三說道：「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麼該徹底解決的東西，一度發生過的事情將會長期繼續下去。只不過由於變化成各種形式，他人和自己都不了解罷了。」
不好的記憶會輕易忘掉嗎？想來，差些失去熱情的高中生涯，如迷霧，充滿微微放縱的苦悶。險惡的傢伙隨他去，故事不用再馳騁了，竊喜上蒼在緊要關頭，牽引邵僩、羅蘭以清明的文學智慧救贖我的心，把我從深不見底的失望與無助中救了回來，讓我在窘迫不安的青春年歲，不致添增更多無謂苦惱，下意識很快遺忘這一抹不好看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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