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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賴志穎/九○殘影

2022/02/26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賴志穎 圖◎阿力金吉兒

一九九一年的逃課

國小某次長假後,老師突然問同學:「等不及想回學校上課的舉手!」什麼奇怪的問題,卻真的有同學用非常積極的態度舉手,老師遂順理成章稱讚了他們。

即使的確有愛上學的人,我還是以小人之心認定他們只是為了奉承老師而這樣說的。

我不愛上學,但能有什麼藉口不上學?唯一正當的理由就是發燒生病,我每天早上起床都希望自己的體溫過高,這樣就可以請假待家了。

發燒可遇不可求,其他時間還是得無精打采地到學校。那是一間小有名氣的私立小學,管教十分嚴格,大部分同學也沒待過公立學校(沒比較就沒傷害),總之,老師怎麼規定就怎麼做就是了。

那時每天看向窗外的大屯山七星山,想著如何循著山路翻過新北投後山回家,有次甚至還夢見變成唐老鴨(?)飛出校門,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就算我在腦袋裡面計畫了千百次逃校計畫,終究還是得等到放學才能回家。

當時週三下午本來不用上課,因此,學校最讓家長省事的就是週三下午的課後才藝班,交些額外學費可以多半天不用管小孩,所以大部分家長都會買單。琳琅滿目的班表是幌子,我們總被要求選「珠算心算精進班」或「國文數學精進班」,前者是校定才藝,後者則是給老師趕課用。因為小六有畢業考,小五時就被老師「暗示」參加「國文數學精進班」。

此時,學校新來了主修長笛的音樂老師,名字中還有個「音」字,簡直注定吃這行飯,她在這個嚴肅的學校中實在過於愛笑又過分和藹,當她演奏亮閃閃的長笛時,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那麼美妙的樂器,相比之下,音樂課的塑膠直笛著實難以入眼。當時週三的「才藝班」因此多了長笛班,我跟母親央求報名,她擔心樂器貴,我卻把老師的報價少記一個零,她就答應了。另一方面,導師沒細看我的報名表(誰有狗膽不上精進班?),我遂順利進入長笛班。

第一個烏龍就是長笛實際的報價。我母親知道多一個零後倒吸一口冷氣,還沒學就得先砸大錢,後來跟老師拿到稍微打折的價格才湊錢買好樂器。我歡天喜地去音樂教室學長笛時,還得意洋洋地從教室的窗口仰望五年級的窗台,對同班同學懷抱無限悲憫。導師終究發現我竟從眼皮下溜走,這太嚴重了!畢業考怎麼辦?老師於是跟我媽懇談,我媽花大錢買了長笛,哪能輕易放我回去?老師只好妥協,要求我六年級時得回精進班以衝刺畢業考(到底國小畢業考是多重要?)。

發燒不可靠,長笛倒是讓我「乘著歌聲的翅膀」(註)從正課中逃離,連導師都沒輒。沉浸在長笛的美妙音色裡,讓我暫時不用分神計畫逃學回家的路線了。

買CD的請舉手

我對車子的要求不高,三年前買車,只希望車上有CD音響。業務聽到時竟用看見史前生物的驚恐語氣說:「你確定在科技園區上班?」我尷尬地說:「是呀,但不是這種科技。」他說,現在車子都用藍牙或USB聽音樂了。那時同款車的現貨都沒有CD音響,我也只好將就了。

然而,我因為對方視CD音響為落伍配備而感到受傷。

美式商場以過大的推車瞄準顧客飢渴的心,讓人忍不住以過度購買的商品填滿內心的空虛(及經營者的荷包)。我國小畢業時第一次到美國,見識到美式商場物庶民豐且充滿「美國」的味道(後來才知那源於市占率很大的泰德洗衣精)。當時一美金換台幣二十五元且特價遍地,似乎沒有什麼東西真的過於昂貴。逛著逛著就看到特價的國際牌CD音響,一箱箱疊成山彷彿是衛生紙般普通的家用品。當時我們還用錄音帶呢,CD仍是奢侈品,但這台音響換算台幣好像可以負擔呀!母親心一橫,就抱入推車,但空買播放器沒有CD是聽什麼?別急,美式商場都想好了,旁邊就有成堆超便宜十張一盒的古典音樂CD大補帖。我從小學樂器但不懂欣賞古典音樂,真要勉強說,似乎只對巴洛克音樂有好感,我便挑了LaserLight出版的一套巴洛克音樂回家。

那台CD音響馬上成為我最好的朋友,它的便利性比播放錄音帶好太多,播放CD時,想聽哪軌音樂,直接跳到那軌就好,還可反覆播到天荒地老,再也不用拿錄音機憑感覺轉到想聽的地方(還轉過頭),這樣聽音樂真是享受呀!我反覆聆聽這套巴洛克大補帖,尋找隱藏在對位中的音樂線條、突如其來的驚豔和聲、及音樂塑造的時代氣氛,至此我才真正意識到,我不只是會演奏樂器而已,我是真的在欣賞音樂了。

CD比錄音帶貴得多,每次只敢買一、兩張,但聚沙成塔,幾年下來,CD仍呈指數成長。後來CD及CD隨身聽更成為旅行良伴(旅畢,CD還會神奇地增加)。那時,我的台北地圖是由各大唱片行(玫瑰、金石堂、佳佳、淘兒、大眾、上揚、韻順、美好年代等等)組成,時常去巡田水,循新片介紹唱片目錄按圖索驥,找尋珍禽異獸般的錄音。會開車之後,我更發現在車上聽CD是一大享受,我沒有高級音響室,車內的獨立環繞空間創造出移動的音樂泡泡,讓不喜歡開車的我終於有理由坐上駕駛座。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串流平台興起,CD產業衰退,我雖上線聽音樂,但對於鍾愛的作品還是會購買CD收藏。在一張時間有限的CD中,製作團隊選取的內容排序有其邏輯,這是形式加疊在音樂之上的另一種藝術,像是英國男高音Ian Bostridge的巴哈清唱劇選曲,或是阿爾巴尼亞女高音Inva Mula的歌劇選輯,唱片的排序重新組合了來源各異的音樂並將之封印在唱片中,成為另一部完整的作品。

現在為了解決車內沒CD音響的問題,我還是順應科技地把喜歡的唱片存到USB播放,但唱片的順序都亂了(Bostridge的專輯聲樂器樂的參差對照不見了,Inva Mula的開場曲被推到了後面播放),之後怎麼聽都不對了,讓我車開得氣急敗壞。這或許聽久了就不奇怪,但我連播放的興致都沒了,更別提習慣。這當然有自己手動調整的解決方案。然而,若車子有台CD音響,這就不是問題了。大概大部分人對CD音樂的順序無感,所以這終歸只是我個人對科技的吹毛求疵吧?科技一定會帶給人方便,如果人覺得科技不方便,在這個年頭,對科技認錯就是了。

甜蜜的復仇

那是無奈的高三生活。1999年。世紀末。

好日子已經結束,剩下最後的半年,我們都得面對現實,準備聯考。

白天仍有新的課業得學習,每天的晚自習則得把過去兩年的舊帳都翻過,隔著操場,聽著對岸的活動中心傳來的陣陣樂聲,樂旗隊學弟練習的曲子已不是我們所熟悉的了。

高三的模擬考是練習阿Q精神用的(我不墊後,誰來墊後?)。最無望的是物理,模擬考總被倒扣到快沒分數(放棄掙扎分數還比較高)。而且(自豪南陽街補習班是從他開始的)物理老師教的就是聽不懂,能記下的都跟物理無關,像是(讓人翻白眼的)南陽街風光事蹟,或是某堂課天外飛來的一句話(「跟你們說最聰明的頭腦不該當醫師律師科學家,應該要去當詩人哲學家!」剩下半年跟我們說這有意義嗎?),我只好將心思放在其他科目上。

除此之外總得找點樂子吧?高一時因為國文報告,買了《新詩三百首》。徐志摩還算和藹可親,但李金髮「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不知道為何總讓我記成「黑夜與螻蟻聯步徐來」)卻讓我百般不解,然而,李金髮之名太酷,便執意選了他的〈棄婦〉硬著頭皮報告得不知所云,讓老師幫我收尾(多年後才知道她是名詩人之妻)。這次經驗讓我覺得若沒有理解新詩的慧根,多收集多看到最後總能領略一二吧?

讀著自高一收集的詩,我突發奇想跟班上的學藝股長說,是否可以用詩布置教室呢?學藝股長也讀詩,仗著他的允許,我在前後門各貼了A4大小的透明文件夾,將一首首列印出來的詩放進去,用膠帶封好防風,名此看版為「看!詩!」。

那時放了楊牧的〈微雨牧馬場〉(意象好美)、顏艾琳的〈瑪麗蓮夢露〉(男校的玩笑)、路寒袖的〈遠方〉(「七月之后/我們就都是流落的書生了」是給同學的告別信)、方旗的〈瀑布〉(形式好特殊)等等作品。每週更換,讓生活有個目標,半年下來也放了四十首。一個三類組的班級有此裝飾,大家也見怪不怪,不記得同學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

倒是物理老師又開口了。那週我放的是夏宇〈甜蜜的復仇〉,當時完全不知道夏宇或這首詩的名氣,純粹因為物理現實上的轉化(風乾影子?)很酷所以就放上。物理老師那天竟在門口頓了一下,對這五句詩乾笑一聲對我們說:「這對舊愛是沒放下嘛!」他見沒人有反應,就自顧自上台教課。

這時我才意識此詩跟愛情有關,沒想到竟是被我們完全無視的物理老師點醒(報應是,聯考時物理也無視我)。現在回想,他當初那番關於聰明人該當詩人的話,或許就是自歎是被科學延誤的詩人呢。●

註:〈乘著歌聲的翅膀〉是德國作曲家孟德爾頌的一首聲樂曲,台灣長笛初學者普遍使用的吉田雅夫《長笛教本》收錄此曲長笛獨奏的改編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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