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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夜行聖母堂

2022/02/25 05:30

◎張惠菁

◎張惠菁

我的夢中出現一座夜行聖母堂。它在河岸,在海濱。它在河川出海的岸邊,底下由水流沖刷而來的淤泥與積沙一直發生著變化,每天流動成不一樣的形狀。是什麼抓住了這座聖母堂,使它不致地基坍塌,傾頹沒入水中,我並不知道。當然你可以說,那只是因為這是個夢。

名為夜行聖母堂,也在夜間開放,彷彿此地的聖母是在夜間出來行走,在夜間照看那些無人眷顧的人。那是行船人,傭工,娼妓,受傷的,生病的,無家可歸的人。在營生的空檔,或無以為繼之時,茫然於之前與之後,彷彿短暫卡入空隙。苦是連綿無盡的。空隙只存在下一波更大的苦湧上來將自己淹沒之前的間歇。或許就是在隙裡的人,可以看見這座夜行聖母堂。

也可以走進去。在那沒有太多裝飾的四壁之內暫止。外頭的世界留在外頭,內裡安靜無聲。木頭長椅上零落地坐著幾個人,各自選擇的座位互有一定的距離。沒有人互相靠近。身上負載的苦需要空間。於是只能是自己與那看不見的,聖母巡行之間的關係。房頂很高,在大部分的教堂。偶爾有人開門進來,門扉移動發出匡噹的回音。在這空間之中,靜靜坐著,那些苦之隙中的人。

我知道這樣一座聖母堂為何出現在我夢中。連續幾天在身邊有這樣的話題:首先是揚州八孩的母親。被以鐵鍊鎖身,不知道來歷,不知如何生了八個孩子,政府和那戶的家長口徑一致,只有她是不被好好當做一個人來考慮的異鄉者,工具性的物。那個下午我坐在朋友的海洋生物研究室裡,我們聊起張愛玲的《半生緣》,讀過多年之後,還是覺得那是好可怕的故事,顧曼楨被姊夫和姊姊囚禁,為姊夫生子。這本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一個詞彙是「清白」。故事的開始,妹妹顧曼楨是「清白」的,姊姊顧曼璐不是。但姊姊顧曼璐在還沒為家計下海前,也有過「清白」的時間,而後來顧曼楨也一起「不清白」了,所以清白不是一種品質,是一個時態,只是一種尚未落入這羅網般的世界前暫時的位置。接著又有吳念真講的條春伯的故事,礦村人家讓長女去酒家工作養活弟弟,母親拒絕讓長女被贖身,總是「再兩年」、「再兩年」地推諉。想為長女贖身、娶她為妻的男子專程來訪,失望而歸,歸後寫信給那母親,信中似乎表達了「虎毒不食子」的憤怒。條春伯在為不識字的母親讀信時,過濾掉那憤怒,讓那母親以為這名男子還是感謝的――因為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語言上為未來留一點路。

這些,有虛構的,有過去的,有現在的,真實的。有赤裸裸的奴役,有親情的擺弄、有社會的共犯或無力。這些連綿不斷的苦。潺潺地流動著,如沙上的河。我知道這是一個補足的夢,在隱喻中完成現實中曾經缺失的。夢中打開一間隙,沙岸浮洲上出現一座夜行聖母堂。

■【召喚術】隔週週五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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