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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小令／山的道理
圖◎唐壽南
◎小令 圖◎唐壽南
車子駛過雪霸國家公園的界址碑前，已經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拉掉口罩，在多高的海拔處將胃裡的早餐還諸天地。車子停在觀霧山椒魚生態中心旁，海拔高度兩千公尺。然而，虛脫到沒有力氣下車的身體，還困在過往的百貨公司站櫃賣茶的記憶中，殷殷向客人解說這款茶葉生長在海拔高度兩千公尺以上的高山環境，膠質多麼富裕，香氣多有餘韻，像是我的身體有多了解何謂兩千公尺高的高山，直到我真正前往兩千公尺高的高山，卻已經不站櫃賣茶了，再也沒有機會抓著客人說：「天啊我告訴你、讓我來好好告訴你什麼叫做海拔兩千公尺的環境――」
我問山，這裡到底多高？山告訴我：海拔兩千零五十公尺。
睡到兩點時已經起霧了，早晨剛上山時的山中氣味混合一下車就嘔出如酸菜般的高麗菜早餐食糜，睡醒的午後，如視覺化的水氣，彌漫深處的林相。
為了讓身體快速暖和啟動，魂不附體地裸身鑽進淋浴間，卻遲遲調不出一個可以淋浴的水溫，都已經飛速脫光了，卻沒有辦法飛速幫軀幹升溫，淋浴間都還沒有熱水，倒是先有霧跟著進來的錯覺，體表溫度一邊下降，身體姿勢一邊忍不住蜷成蝦仁想要保溫。
鼓起勇氣把蓮蓬頭對往自己，沖擊在皮膚上的水柱旋即飛散至周圍成小水珠，且在飛散的過程一下就冷，淋浴的範圍內是熱的，但周邊的皮膚承接不少飛出後的冷水珠，皮膚已經通紅，但完全不知道洗暖了什麼的四肢抖著抓毛巾擦拭，下半身還沒穿完，上半身就冷了，上半身才套到一半，下半身已經冷到像睡美人的詛咒正爬上身，定住到一個無聲的真空睡眠中，如天寒地凍的緊身咒，復昏睡。
又再次醒來，整個人縮在棉被跟不存在一樣的被窩中，一拿起手機就立刻放下，像拿錯東西，像那東西只是誤會的相似性之物，而不是手機，因為太冰了。想拿手機做任何事情的意念瞬間被冰封，在這麼冷的地方還想使用這麼冷的機器簡直天真，根本導致拿取即是一種傷害。
睡太多的關係，餓到想吃東西。直覺翻出帶上山的蘿蔔絲粿，立刻就放下，直覺告訴我這不是食物，因為太冰了，連摸到都懷疑這是剛從冷凍庫裡退出來的嗎？明明上山前才蒸起來的。還是餓到硬著頭皮跟牙齒，努力相信這是食物，努力握著吃的時候，手溫像是同時被粿吸取熱能，跟著逐漸不靈活，只好咬個幾口就趕快放下，猛搓手，再拿起胡咬幾口再放下搓手，重複到吃完為止。
沒想到這麼冷的地方，習以為常的物質全被扭曲成冷，或者更冷，而不是最初的本質，例如聯絡工具，或是食物。變得必須要努力相信，才能召喚身體重新記憶：這是聯絡工具或這是食物，而不是一個失溫如失憶的手機或蘿蔔絲粿。
吃完粿，用蝦仁的姿勢泡了一杯黑糖薑茶熱飲，但就連摸著溫熱的杯身，都浮現如同冷食的自我質疑：我真的餓嗎？我真的需要喝這個嗎？不外乎是背後立刻就明白的答案：這杯熱飲幫不了多久的，不管灌下幾杯薑茶，我都不想放棄蝦仁的姿勢，尤其愈被杯子溫暖，就愈感悲傷，像是頓悟所有的溫暖，都不會是永恆，但溫暖如神話降臨，只能相信。就算真實感受到神話般的溫暖，猶如這杯薑茶降臨，也知道空氣中看不見的水會靠近，霧會來，會把感覺溫暖的神話一次次帶走，帶回山中，吃喝都暖不持久的我也只能跟著水走，往山，把蝦仁的夢境做成蛋花，如窗外的霧正集結，像雲做成的勾芡，風飛般優雅變化。
被窩之外，山莊裡的所有物品都像是冰塊做的，再華美的裝潢或再高級的餐盤，對於不願意伸手觸碰的我而言全都是冰塊，都沒有意義。上馬桶也像坐冰塊，一坐就立刻受傷的感覺。從此身體記憶出低溫會終結一切的意義。但低溫不會終結對於其他生命的好奇，我走往東線的林蔭中，不動，注視一隻猴子如何從一棵樹移動到另一棵樹後消失身影，如何發出呼喚聲，招來另一隻猴子跟著像過橋一樣地跳過樹與樹彼此伸手的枝椏，一同消失在深山處。
我在東線的山壁旁久久凝望著眼前好幾叢錯落有致的虎杖，那是在百貨公司站櫃賣茶時，老闆娘裝飾插花曾用過的花材，記好名字後，我怎麼被客人問都沒有感覺，只是背誦般回答說喔這個喔，這是虎杖。好像我真的知道什麼是虎杖，直到我如實站在虎杖活生生的生命現場前，淚腺也早被冰封了，再也沒有客人可以讓我再抓著說：你看看很美吧？這個在冬天的山裡是很雅致的植物唷――
從東線入口處走回山莊，試著抓茶葉泡茶，想暖暖身體，醒醒神，一如往常將茶葉丟進杯裡就沖熱水，喝茶的滋味卻再也難以簡單，想起自己賣茶時曾跟客人說：你想像一下，如果你在兩千公尺高的山上，喝著兩千公尺高的環境生長出來的茶葉，那會是怎麼樣的感覺呀――
那時客人說一定很幸福，我說對，現在我一邊喝著茶一邊想說：不對。怎麼可能會幸福？要活在這麼高的地方是多不容易的事，不要凍傷不要凍乾，不要澆灌或營養過頭的茶葉，怎麼想像都不會是幸福的滋味，真實的低溫彰顯不出茶葉氣味分子，帶來耳鳴的高海拔氣壓也不容易感覺所謂的後韻或喉韻，冷到鼻後嗅覺都失靈的地步，在高山上喝高山茶的我只說得出：嗯，這是一杯茶。
冬季的山景清楚切分葉子落盡的赤楊林與仍保翠綠的檜木林帶，直到霧來。我跟山說，我什麼都看不到。山回我說，你看得到霧。我想，山說得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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