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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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景春/寂寞向山河 - 下

2022/01/29 05:30

◎景春

◎景春

但老人恍若未聞,只見他翻到詩冊封面,見到「宋之問集」五個字,神情大變,一手捧著,另一手摩挲著,彷彿珍寶一般。一本詩集!一本人死後在世上流傳的詩集!嘴角揚起,漾開了臉上的皺紋。只見他一頁一頁翻著,一首一首念著,時而頷首,時而搖頭,時而擊節,時而頓足,時而歎息,時而驚呼,完全忘記了另外兩個人的存在。不,是完全忘記了世界的存在。

兩人覺得這老人可愛,相視一笑,也不打擾。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拉著她起身,走出院子,走出首陽山的陰影,走向陽光,走入農田。茂密的莊稼,結實累累,有玉米也有黃米,正等著秋天的收穫。幾戶人家的土屋,下半截剛新刷的石灰,雪白的。犬聲又起,由於近些,格外響亮。

「你同意他的說法?」她問,心裡想的是:「他可是在罵你祖父呀!」

「祖父遭到貶謫,宋臥病不能送行,寫了這首詩。拿大詩人孫楚、屈原及龍泉寶劍比喻祖父……」沉吟半晌,說:「雖然只是比喻,但這就和他在寫祖父的祭文中把他抬得比王、楊、盧、駱還高,都是過譽。」

仰起頭看著他,她心裡想著:「這個人,真是耿直呀!」

「說實在話,祖父的詩雖好,單就詩方面的成就來說,宋卻更勝一籌。」他又接著說。

「何以見得?」她更加感到驚訝了。

「他已經有詩集傳世,而祖父迄今沒有。這就說明了一切。」

「唉呀──你,還有我們呀,可以替他印呀!」她熱切地說。「這不是子孫該做的嗎?」

「不。」他深深看著她,彷彿在叮嚀:「這是世人該做的事。若不是世人做的,子孫做了也是枉然。」

說著,仰首雲天,一字一字說道:「詩是吾家事。」隨即又凝視著她,說道:「但是──唯有寫,寫寫寫,不停地寫而已。」

天頂,一群飛鳥掠過,正要投林歸巢。人家的屋舍升起炊煙,裊裊上騰散入藍天。環顧四周,近處邙山起伏連綿,遠眺嵩山,群峰插雲,逶迤蜿蜒,腳下洛河如練,身旁首陽靜默。好一片大好山河!兩人依偎佇立岩石上,沉湎在向晚的寧靜中。

眼看太陽西斜,該是回程的時候了。他突然想起幾年前獨自一人訪張姓隱士飲酒歡談至深夜,寫過這樣的句子:「前村山路險,醉歸每無愁」。心裡覺得好笑。今日可不能了!不由得拉著她加緊了腳步。

回到院子,見老人立在樹下,仰望松樹,似在沉思,卻又像是在等他們。見他們回來,立即迎了上來。

「坐坐坐,快快請坐。」還是那副口吻,儼然主人,自己倒先坐了。

他沒搭理他,看妻子正收拾點心、酒杯,便提起地上布囊,心想不能再耽擱了,還有長路要走,莫要摸黑走夜路。他捨不得她。

老人卻意猶未盡,坐著,把詩集壓在手下,猶自撫摸著。眼見她拿起那只濺得只剩半杯酒的杯子做勢要倒掉,伸手止住,眼睛打著問訊。她會意,微微一笑,放下杯子。

老人拿起,仰脖子乾了。雙手舉杯,恭恭敬敬遞回,待她接過後,突然指著他揚聲問道:「你不是還有不明白的事要問嗎?」掃了兩人一眼,拿起桌上的《宋之問集》揚了揚,指著宅子、松樹、院子說道:「你們來這裡,怕不是來玩的,是來憑弔的吧!」

憑弔!說得好!說中了他的心思。是的,他是來憑弔的,不只是憑弔一座荒廢的舊宅,更是要憑弔一個人,一個既富文采又兼有思想的詩人,竟然一股腦投身殘酷的宮廷鬥爭漩渦,幾起幾伏,無法自拔,最後走上滅頂一途。

猶豫了半晌,他拉著妻子坐下,肩上卸下布囊,取出酒罈酒杯斟滿,放到老人面前,又拿起詩集,翻到兩首詩,先給身邊妻子看過,並倚身過去低語,像是在做解說。然後起身,雙手將詩集遞給老人。

老人接過,前後翻讀,一首是〈春日芙蓉園侍宴應制〉:

芙蓉秦地沼,盧橘漢家園。

谷轉斜盤徑,川回曲抱原。

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

侍宴瑤池日,歸途笳吹繁。

另一首是〈題張老松樹〉:

歲晚東巖下,周顧何悽惻。

日落西山陰,眾草起寒色。

中有喬松樹,使我常歎息。

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

幾乎只是瞄上幾眼,老人很快看完,合上詩集推到一邊。抬眼深深看他,點點頭,似是理會又似嘉許。輕咳兩聲,清清喉嚨,緩緩說道:「沒錯,兩首詩,兩個境界,對比強烈。前者是十足的應制詩,詩雖寫得好,無非媚附權勢,失去了詩人的靈魂。至於後者,則是人格的反映,寫的是內在的那個真我。」講到這裡,停下,看他一眼,似有深意。

「這個時代,凡求功名的,每個人的身體裡都住著兩個靈魂,一個是詩人的靈魂,一個是官宦的靈魂。兩個靈魂常在身體裡面交戰。官宦的靈魂若是太過熾熱,詩人的靈魂往往就會萎縮甚至死了。這個人呀,壞就壞在官宦的靈魂太強烈,抵擋不了誘惑,熱衷榮華富貴,甚至不惜驅使詩人的靈魂為官宦的靈魂服務,終至走火入魔。所幸詩人的靈魂畢竟未死,幡然覺醒,但卻已經太遲……」說著歎息一聲。

老人的話句句擊在他的心上。他自問,「侍宴瑤池日,歸途茄吹繁」,「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若是自己,會走上哪一條路?

「至於這個人的故事,想來兩位都已經聽說。一本舊帳,都付諸天地了,這裡不說也罷。」

言畢,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杵著手杖起身,掉頭就走。丟下兩人愣在當場。

可沒走幾步,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轉身說道:「既然是來憑弔的,這棵松樹可也是有來歷的……」舉起手杖指了指。

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又是一愣。抬頭望著松樹,並無出奇之處,就不過高大繁茂而已。但好奇心隨即升起。

「願聞其詳。」他說,態度恭謹。

「此樹是宋之悌親手所植,算一算也有五十年了,剛種下時才這般高呢。」說著比了一下,約莫老人身高。言下彷彿是看著一個有出息的孩子長大,透著幾分得意。

宋之悌?他知道。宋之問胞弟,歷任右羽林將軍、劍南節度使、太原尹,聽說勇猛過人,後因事貶謫交趾,赴任時路過江夏,李白還寫了一首〈江夏別宋之悌〉送行。

「哦?」老人一臉茫然,於此顯然一無所知,急切之情卻形於言表。「你可記得?你可記得?念來聽聽,快快快,念來聽聽。」

說到李白,正是他心目中最仰慕的大詩人,神交已久,多數的詩都詳讀熟記。這詩雖只是送別之作,但寫得大開大合,跳躍跌宕,感情深摯,所以記得。只見他朗聲念道:

楚水清若空,遙將碧海通。

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

谷鳥吟晴日,江猿嘯晚風。

平生不下淚,於此泣無窮。

老人聽完,神情激動,手杖連連跺地說道:「再念再念!」

他又重吟,更加用心,將自己的感情也傾注其中。

但未等全詩念完,老人轉身,離去,一步一步,出了院子,走入將臨的暮色。山風在松葉間沉吟嗚咽,傳來老人沙啞的聲音,飄飄渺渺:「啊,啊,杜審言呀,杜審言!這首詩可把送你的那首給比下去了,比下去了呀……」

夜深人靜,燭光煢煢。她為他磨好了墨,他正襟危坐,提筆在紙上寫下:過宋員外之問舊莊。

他一字一字寫,她一邊磨墨不停,一邊一字一字默念。

詩成,墨瀋未乾,拿起詩稿交到她手上。她朗聲詠出:

宋公舊池館,零落首陽阿。

枉道祗從入,吟詩許更過。

淹留問耆老,寂寞向山河。

更識將軍樹,悲風日暮多。

「寂寞向山河……悲風日暮多!寂寞向山河……悲風日暮多!」她反覆低迴。「好沉重呀!」

「是呀,我看見自己的兩個靈魂在交戰。」他說。望著桌上的《宋之問集》。

移身兩步,她拉起他雙手,握著,深深望著他。

風搖燭火,兩人影子投在壁上隨之搖晃。影子稀薄,彷彿隨時都會散去。

「起風了……」他說。

轉身移步,她放下窗扇。回首望著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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