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陳銘磻/十五少年的悲歌

2022/01/22 05:30

圖◎黃子欽

◎陳銘磻 圖◎黃子欽

魯莽的少年時代,我是不是如願成就自己想做的事?

1960年代,終戰後的台灣,受困於戒嚴統治,民生凋敝,生存環境極為惡劣;一位熱愛新聞工作的父親、一位沉浸作家美夢的兒子,相遇在風起不斷的新竹市石坊里,他們以唯有相互依存才能保護脆弱生命的親情,感受彼此的溫暖;用瞬間無法永恆的舊世代風味,面對不斷重複相逢與分離的人生,讓雨滴化成花蕾的淚水,朝著忠於理想的目標一步一步走去。時局乖謬,無奈在扭曲形變的濁世,如夢翩翩,忙活出真摯的自己,也即是說,勇於秉持「只有飽經風霜的人,才能見到無窮之美」,應對迎面而來的各種變故。

沒有經歷強大風波和轉折的人生,如何清楚看待生命本質的軟弱和無助,又怎能面對難辨真偽的寧靜或平和。出生新竹香山,本家姓楊的父親,從小過繼給石坊街陳氏當養子;陳家系出名門,無子嗣,父親的青春期會逢其適於昭和時代,命途順遂,尚能得天獨厚地受盡福澤,隻身搭船前往大阪求學。返台後,受聘任職新竹公學校教員,未幾,不屑鐵飯碗,沒教幾年書,嫌棄教職,執意轉業投身新聞工作,直至終老。他曾侃直說道,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珍惜這一輩子的人生,生命是那麼難得,就去包容各樣複雜、麻煩的喜樂哀痛。

一生懸命記者事業的父親,被老新竹人叫清朝先,習得一手漢文好本領,書法勁骨豐肌、書畫龍飛鳳舞,得人賞心,戀父情結深重的我,喜歡他多才多藝,善體人意,獨愛他寫信時稱我銘磻兒。

自小,從未打罵過小孩,他用自律、自制和獨立自主的態度寵信小孩。小學六年級,某天課間不小心讓右腳踩進教室走廊的水溝,小腿撞出皮開肉綻,回到家,抱頭愧疚地告訴他:「爸爸,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自己,受傷了。」他什麼話也沒多說,只默默為我擦拭傷口。如今,我會用同樣口氣告訴小孩:「父母生你身,沒生你心。你的心念、精神和靈魂要依靠後天養成。」就是這樣,沒一個人是該為別人而生,為別人而活;每一個人的今生都有各自擔子,需要自己完成。「自己才是生命的貴人。」他說。

我從年少識字懂得感應之後,到底有多麼依賴他呀。那是我從少年時期便經常產生的直覺。

總是會想起學生時代,即將升上初中三年級,暑假結束前的某次返校日,同學們聚集教室,等待重新分發新班級的焦慮不安。在我看來,那種佯裝玄虛的姿態,心裡一副狂傲的「我一定會被分發到一班」,骨子裡卻又流露不敢明目張膽大聲誇耀的羈絆表情,不過是讓人嫌惡的假惺惺。

直到上課,從班導師手上接到註冊單,發覺我竟然被教務處從資優的一班,調換到成績差距更大的三班。令人詫異的事,那是顏面盡失的羞慚,心中充滿不解,難以平衡的情緒簡直沒法形容。

我憎恨這種用分數區別資質,橫行無忌的作為,甚而無法理解教務處計算成績的標準,實在難能使人信服。

資優班和放牛班存在極大差異,那是尊嚴與面子的戰役。要言之,我沉寂的自閉症開始遭到烏雲籠罩,只能把苦澀的臉色與陰霾的情緒,結合成不容許他人進入的空間,如果這時有人刻意闖進這個冷漠空間,必定被我黯然的神情逼到牆角。

為了這事,我的態度顯得極其忿忿不平,不僅如此,還仗勢父親的記者身分,賴著他到學校,要求務必跟校長清楚說明,讓我重返原來的一班。

那是一種傲慢的無望抉擇,明知校長室並無樹蔭好遮陽,教務處、訓導處或註冊組一樣充滿官僚,一個記者何來通天本領扭轉頹勢,「偷天換日」讓成績大大退步的學生,回到資優班。

既成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卻以不服輸的偏執個性,讓惡劣心情掉落幽暗深谷,使得父親不知如何是好。「自己開始的事,最好看到最後。」父親說:「要成為遇到什麼事都不慌張的男人,最好是面對它。」我的胡作妄為,陷父親於不仁不義。

事情交涉無望,悶懨懨地順從指令進入遭人唾棄的三班。初識新同學,如見三教九流的小太保,教潛藏已久的陰翳情緒,湧起怨懟之氣,嫌鄙父親身為一介赫赫大名的記者,竟無法達成我小小的願望,讓我在舊識同學面前抬不起頭。

我已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現在如此悲傷,連眼淚都流乾,彷彿從此再也不會有笑容。

此後,我的性情變得冥頑不靈,以下意識的無理取鬧和父親嘔氣,為了達到增添他自責的窘態為目的,甚至耍弄無賴的低能行為,肆意不跟他說話,用低落心情,把自己閉鎖在昏暗之中。

多麼胡亂的恣意所欲,什麼幽閉?什麼陰翳?不過就是虛應做為人子千萬不該的蠻橫驕縱,我那荒唐的傲慢心態,猶未能替父親的處境設想,僅蓄意吵嚷自己的少年淪為悽慘的紅塵客夢,無比放浪形骸。

愛子心切的父親,被我輕薄無恥的行為攪拌在自我譴責的痛楚中,深怕我會被天真不明的念頭蒙蔽成激進分子。

「我本來就在資優班。」多麼可笑的表演,會讀書,能讀書,一班或三班有何差別?

不肯拿出勇氣面對轉換新班級的事實,還不時理直氣壯以憤恨、偏激的意念,反覆辯解;對我來說,無法謙沖自牧把閉塞的心靈打開,便於接納人生的不同遭遇,是生命最大的遺憾。

曾經想過,人生必定要像被風吹斷的小樹枝長出新芽。然而,事與願違,慢慢的,一些可憐、不屑的鄙視聲音,出現身邊,我開始怕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堅持偏執,繼續無理的頑強不屈;為什麼要在遭受別人異樣目光後,一再地自怨自艾。

我的自閉態度愈發嚴重,很難融入跟別人的交流,這讓我變得更加孤僻,連過去稍有交情的同學也慢慢避開。

不再表示惆悵怨恨,我改以離家出走的招式,擅自利用下課放學後,搭客運車到橫山沙坑同學家安頓情緒,結果仍躲不過父親的慧眼,他對付我的靈應能力很難看透,無可避免地被隨行姊夫用機車強制帶回。連逃家本領都這麼差勁,好像喝水塞到牙縫,讓人有持續哭泣到天明的悲哀。

面對困境,選擇逃離,是害怕自己會愈來愈討厭這樣的自己。回頭需要勇氣,有時會幻想自己是小說裡的主角,義不容辭去拯救什麼都做不了主的自己,後來發現我仍是我,那個怯懦不講理的少年,不是任何書裡的人物,「我不是小說,我是我的真實」。

而我到底會在什麼時候長大成人,不再任意冒瀆父親,又會在什麼時候懂得面對成人世界?少年懵懂莽撞,原以為再也不會有人理我,一房家人、同學,怎麼也想不到會有被人討厭的理由,誰能看見我冷漠下的溫柔。

成長過程,能讓人堅強的都是大事,會讓人脆弱的都是小事,人們執著的大事並非全部的生活,無法永久擁抱性命,生活中能使人感受幸福的,大抵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看花開,放煙火,聊趣事,和家人一起旅行,這些小事不致對生活造成多大影響,但它們卻是生活的日常。

祈求擁抱勇氣面對人生,若是退縮,會使生命變得很失敗,我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座孤島。

長大後,整理舊照,看見光陰,想起他生前對待子女的教養;原來父親的角色是以愛保護家庭,即使十年,還是更久,就算遇到困難,只要想到還有家人,所有難關就能克服,因為家有父親護衛,因為他,我摘下怨恨的面具。

多年後某天,應邀到電台受訪談新書。中央電台並非第一次去,從捷運站步行經圓山公園,半途生恐遭遇「鬼遮眼」,居然蒙昧過頭走到忠烈祠,至終遲到二十分鐘。

受訪結束後打開手機,LINE群組於一個小時前,我被「障眼」的時刻,分秒不差出現兩張兒子傳來的照片,圖像是一隻銀光色螳螂停駐陽台盆栽。不可思議,我的感應直接又敏銳,立即回覆,「那是阿公來探望。」絕非巧合,父親肯定知道我又迷路出小事了,特地過來示意。

跟父親的心靈感應已然不是第一回,啊,神智混沌地走在大直路的人行道上,親親我父,你為何會在彼時出現陽台,想跟我說什麼?

我是父母生,如今父親老死寂滅,徒使年少不講理的孤僻少爺,沉鬱多年;消逝的父子恩情,每次想起,心便像一隻忘了秋天的果實藏在哪裡的松鼠,四處奔竄尋覓。●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