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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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羅任玲/野草,和遺失的信物

2022/01/21 05:30

圖◎郭鑒予

◎羅任玲 圖◎郭鑒予

0

日夜彷彿靜止了,在彎曲的指針裡。

1

疫情嚴峻的早晨,我照例為陽台上的植物澆水。小巷裡空蕩無人,天很藍,夏日微風輕拂,天地間彷彿無事。

一隻虎頭蜂飛來,盤旋了幾圈。我警戒了起來,牠會攻擊人嗎?我稍微後退了一點,牠在其中一個小盆栽停下來,然後傾身,喝托盤裡我剛澆下去的水,專注地喝了許久。我從沒看過虎頭蜂喝水,牠應該口渴極了。

幾秒後,牠歡快地飛走了,一下就消失在藍天裡。

2

陽台上的野草多了,竟有一種身在野外的錯覺。謝謝這些神祕多變的草,自己來到我的陽台。晴日風大的時候,我總凝視著它們,它們在陽光下燦爛而幻美,像夢一樣。我在不同時候為它們拍照,留下許多偶遇的身影。

這陽台很有些年紀了。因為歲月滄桑,因為許多關於父母的回憶,更添迷離。

我撿拾過蜂巢,也有鳥巢,它們用空洞的回音向我訴說世界的不可信賴。

如此多重複的它們。為何說到野草蜂巢鳥巢時要用無生命的它?或許用祂會好一些?

祂睡在鳥巢裡坐在每一株向著塵霧的草尖上。

3

那些雨落在記憶的草間,但其實並沒有雨。雨在多年前就已停了,沿著陽台荒蕪的輕鏽,鑿出一條遠方的鐵道。

小巷裡偶爾閃現一個孤獨的戴著口罩的沉默身影,在烈日下拖著沉重的菜籃,走向乾涸的遠方。

然後是一輛喧噪的廣播車,賣什麼呢?聽不清楚,只有無盡的轟然。彷彿戰時的坦克,輾壓過所有靈魂。

那些緊閉的門窗,窗裡荒蕪的靜巷,通往隔離之夢。

4

無盡的戰爭之夢。是什麼樣的黑暗之心,才會啟動如此可怖的夢中之頭,鑽入一切孔竅,吸吮啃噬。想盡辦法把實體變成虛無的,恫嚇之頭。張開恫嚇之嘴。

5

幸好野草是無心的,而且沒有嘴。榮枯有時,一樣靜美。

6

不久前整理房間,看見一本多年前贈閱的雜誌,主題是婆羅浮屠。隨手翻開,竟然夾著一張圓腹小鳥,酒紅的身子,十分可愛。應該是從桌曆裁下來的,早已被我遺忘。我把小紅鳥放在桌上,陪伴一顆小松果,幾束從陽台剪下的乾燥小野花。清晨或黃昏,不同的光線迤邐其中。

我一向不太查草木鳥獸的名字。但朝夕凝望這隻小紅鳥,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啊,莫非祂就是楊牧詩中的紅胸主教?

查了一下,果然是。

「抽象,遙遠,如一滴淚」。

一些事物,過了就過去了,但有一些就是不會。

多年前我拜訪過的婆羅浮屠。我始終記得那個夏日黃昏,餘暉把每一座佛塔都鍍上奇異的光,我在其中緩緩踱行、攝像。十個世紀那麼久。

許多一別即是永別的地方,如今想來像夢一樣的場景。石牆,佛像,永遠不可能被填平的空洞,繼續在夢裡打造無限迴旋的樓梯。

7

無限迴旋的,約翰.伯格的素描,塔可夫斯基的拍立得。那些賦予極大情感的,細膩的影像,被天地收攏,留在名為永恆的相簿裡。與之相反的病毒,夾帶極冷的恐懼造像,投入數百萬亡靈的焚化爐。燃起遮蔽天空的陰窒烈火。

灰燼。陽光。

鬼雨。無名花。

8

一隻小壁虎,突然出現在厚厚的《雕刻時光》上,因為很小,所以顯得眼睛特別大而黑亮。我注視著牠可愛的肉趾,想起卡爾維諾的《帕洛瑪先生》,裡頭也有一隻小壁虎。「牠的五隻腳趾像是兒童畫裡的小花瓣般伸展出去,當一隻腳移動時,腳趾像花一般閉合起來,然後再次展開……」

小壁虎一下就不見了,不知溜鑽到哪一本書後?這房間裡唯一陪伴我的活生生之物。連寵物都算不上。

9

讀書倦了,累了,閉上眼。

如果一張開眼睛就回到二十二歲的夏天,走出房間就可以看到心愛的父母。

生命如此清新光亮美好。沒有惡意,沒有糾纏。那個屬於死亡的國度。

10

陽台對面的頂樓,是一分租公寓。幾個月前搬來的異鄉人,經常在晴日的時候,把她美麗多彩的衣裳,晾曬在其實不能算陽台的狹小空間。有時我看著那些在陽光下飄飛的衣裳,仿若另一種形式的野草。有一次我聽見她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激動地對著虛空(應該是手機)咆哮,哭泣,怒吼。然後在三級警戒的某一天上午,我照例在陽台上澆花時,發現對面已人去樓空。空蕩的衣架還晾在那裡。

11

從未痊癒的,人類的世界。

「如果我的聲音如此這般地雷鳴,其他人類能聽到我的說法嗎?」尊者阿迦曼問。

「當他們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身體和心意,一直都用於堆積罪惡和危險在自己上面時,他們怎能聽到或知道這樣的事情呢?」天使的領袖回答。

12

炎是火上加火。

炎夏幽閉的時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那個冬天在奈良獨行的自己。

沒有多餘的聲響,天地靜謐而美好。

非常緩慢地走著,在往唐招提寺的路上。

路邊許許多多的野草,彷彿延伸到無盡的天邊。

一個異鄉人,在無盡的沉默裡走著。自己和自己的倒影。

我在腦海裡寫了一首小詩,開頭幾句是這樣的:

走很長的路

去唐招提寺

陌生的小河坐在時間上

向誰扔著,破碎的小石子

野草,和遺失的信物

那個下午,我在唐招提寺逗留了很久很久。走在極細的碎石子地上,聽見自己每一步的聲音。偌大的古樸寧靜的唐代庭園幾無遊人,寂天裡偶有一兩隻烏鴉軋軋飛來,旋即飛去。一切又恢復空漠。夕照裡,我凝望著唐朝鑑真和尚的乾漆坐像,一千多年人來人去生死輪轉,什麼都知道吧卻又如此靜默。遠古之前親手栽植的這座夢一般的寺院,日夜擘造的永恆信仰的星空。失去視力的雙眼其實何等矍鑠……

13

從唐招提寺出來時,天色一下就黑了。出口並非來時路。我開了手機導航,終點是我的旅館。雲層很厚,一顆星星也沒有。手機把我導到一條陌生小徑,四野曠漠,愈走愈無人跡。但已在半途了,且時間已晚,再回頭又是一大段路。我心中升起微微的不安。走到昏暗路燈下,拿出隨身攜帶的,多年前一位美麗修行者送我的小冊子《NO AJAHN CHAH》,隨手翻開一頁,眼前跳出這句:「No one and nothing can free you but your own understanding.」所以,真正令我不安的究竟是什麼?

「這裡不會有猛獸,猛獸要不瀕臨絕種,要不就被人類關進動物園了。」

「人是唯一會製造誑語和武器的動物。」

「人類比猛獸可怕千萬倍。」

「但你不也見到極善美的靈魂嗎?想想方才夕照中的鑑真。想想伴隨你多年的《NO AJAHN CHAH》。以及那些你一讀再讀的美好靈魂。」

14

灰暗天空下的雲端劇場。我與我的對話悄悄進行著……

雲朵依然堆積,龐大且緩慢地航行。

然後,我忽然想起了一本書,《步向內心安寧》。

《步向內心安寧》,是多年前母親從廟裡帶回來的。深藍色的封面上,「和平使者」面帶微笑向前走著。滿頭白髮面容慈祥的她,感覺像是我的另一個母親。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她的真實名字和身世。一個抹去一切世俗圖像符號的人,一無所有地永遠在天地間走著,究竟是什麼樣的況味?我沒有那樣的勇氣,但始終心嚮往之。

她說她曾經睡在一個野地的乾稻草堆上,凝望夜空裡無數的寂靜繁星。也曾餓了一整天後,在森林裡吃到清甜美妙的越橘。在北美大地上一路向北走著,從青青楓樹走到楓葉轉紅飄落大地。

全然的安寧與自由。

她也向途中每一個遇到的人宣揚和平,如果他們願意聽的話。

她死去很多年了。在今日依然烽火遍地戰亂頻仍的世界裡,想起她的故事,彷彿噩夜裡劃亮的一首詩。那麼短暫微弱。

然而,始終不曾熄滅。

15

是這樣的。

雲端劇場結束的時候。那條荒陌長路也幾乎到了終點。

回望那條陌生的,漸漸隱沒在黑暗中的小徑,曾經在我心中種下曲折暗影的,一條時光異途。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

口袋中還懷藏著,一顆在唐招提寺撿到的松果,這個下午並非一場夢境。

16

仍在我書桌上的松果。

仍在我腦海裡的詩。

這個世界如果還有救贖,必定不是那些妄言和武器。

我想像有一種自由,是那個冬夜我回到旅館後寫下的後半段:

忘卻語言的花香

蜿蜒著

一直跟隨天空到了很遠的出海口

那裡也有海鳥輪船不規則的雲

也有另一個我

在時間的終點坐下

看雨

終於帶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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