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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雅歆/老東區

2021/12/05 05:30

圖◎吳怡欣

◎黃雅歆 圖◎吳怡欣

成長之後,若被問起是哪裡人,我都說是台北人。對方就會立刻接話:啊就是淡水河大稻埕、舊城西區那邊「老台北」是嗎?現在舊區翻新正「當紅」欸。

不是。我是台北「老東區」人,這「出身」跟父家與母家都沒有關係。後來想想,大概是因為即使成長時期不停被提醒來自血緣的歷史意義,但做為一名在傳統文化裡經常被原生姓氏背棄的女性(不論單身或已婚),法律血緣的歷史感逐漸虛無,對我來說遠遠不如生命空間的物換更迭來得真實。

出生至今幾十年我沒有遷移過。搬家是有,像是舊家改建時短暫搬到僅僅前一條巷子租屋再遷回,日後自己購屋也是在幾步之遙。方圓百里之間算不上真正遷移,於是我眼下台北東區的地景,幾乎都清楚層疊了記憶裡曾有的物象,並浮動演示著每一個成長片刻。生活的根基除了這裡沒有其他了(不是父家或母家),自然能定義是我唯一的「出身」。

台北東區比起西區在文化累積上顯得「貧瘠」,但它在台灣經濟大好時閃亮登場卻恍惚是瞬間的事。現今沿著市民大道與敦化南路交錯的黃金地段,原先多是荒煙蔓草,或者植有農作物的土地,算起來也沒多久之前,畢竟這一段市民大道是1996年才出現的。而當時舊家巷尾,目前新貴豪宅之一的「敦南樞苑」那方,曾經有養豬戶的豬舍,小時候好幾次奉命去那裡的餿水桶倒過家裡的餿水。附近還養著容易激動的火雞,每回放學經過都被驚嚇。

有一陣子,台灣遊客去日本鎌倉旅行時,喜歡分享到極樂寺的小橋上,俯瞰電車穿出極樂洞隧道口的畫面。當我在那裡時,腦中閃過的是自己在復旦橋上遇見火車穿越橋下的童年。

我就讀的敦化國小校歌有一句「復旦橋下,林蔭道邊」,舊時復旦橋連結了被鐵道分隔的忠孝東路與八德路(舊名中正路),過橋後的十字路中央有站著偉人銅像的圓環。橋下兩旁斜坡種滿了美麗的杜鵑花,但一到晚上,橋下通道則是滿滿的女鬼傳說。

復旦橋下的鐵道是今日市民大道的前身。從台北車站往基隆方向長長的平面鐵道,運輸繁忙時每隔幾分鐘就有噹噹噹平交道柵欄放下的警示。人流稀少的東區鐵道少不了臥軌尋短的故事,成為橋下陰森通道的詛咒。

忠孝敦化到八德路之間,看盡樹海的頂級豪宅所在地,大約都有以上的身世。

六○年代台視公司是敦南八德周圍最早的高樓,後面有零星荒廢的空地,看不出什麼巷弄。再後面往鐵路靠近,是各公營單位的員工宿舍區、二層樓或四層樓的小聚落。

因為原多農作,整體土質非常肥沃,不僅花草,連果樹都能任意長好。我家小院有自生的木瓜和龍眼,對面鄰居有芒果樹,巷尾有大大的蓮霧,火雞們就在樹下放養。

從敦化國小放學排路隊回家是一段興奮的路程,路隊一散,兩、三人就探險般任意穿梭台視後方的不規則小路,或有工事丟棄的廢材,或有積水成池的小窪,都是小小的樂子。因為未開發,柏油路並沒有全面鋪上,小路是雜有碎石的黃土。

有天不慎倒栽摔破下巴,父親抱起我直奔中崙市場附近的外科診所,路程多數就是荒地,仰掛在父親臂彎的我晃得厲害,仍清楚聽見父親趿著木屐急促踢奔泥石路的聲音。

不過才幾十年的事,因為沒有老店老文化,沒有西區的悠長發展史,東區揚名時已是新城市文明的指標,曾有的荒蕪沒有什麼被人們記載翻閱的價值。

但我好喜歡這樣荒蕪的東區記憶,它如此私有、如此真實。鐵路地下化的完工為東區繁華撒下金粉,捷運施工的黑暗期與完工又將金粉帶去他方。人們談論著東區的輝煌消長與身價,我都無動於衷,因為它最初就是沒什麼「身價」。

記憶是這樣的。車流不息的市民大道覆蓋了鐵道兩旁豐富的螢火蟲群。小巨蛋場館覆蓋了台灣棒球最揚威時的露天棒球場、捷運站及空地覆蓋了1988年因大火而拆毀的中華體育館。好多年台北因此失去一個可以舉辦盛會的場所。

都說一個空間的物換星移要歷經好幾代才顯現,但台北東區卻僅在一代的前半生就快速翻頁。我剛好就是這一代。

大學時學長邀吃飯,席間忽然問:「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會做什麼?」我隨即(也許對這問題有點厭煩)不假思索回答:「原本在做什麼就做什麼。」

走過青春許多年後,在面臨健康關卡那時想起這段往事,才真正確認自己果真是那樣的人。準備入院前幾天是一樣的日常:該照料的如常照料、該採買的依舊去採買。差別在於每踏一步、每看一眼的風景地景,都有了不同以往的重量。

站在敦化八德路口向南望,已不存在的復旦橋在眼前展開。老東區不是繁華城市,城內的西門町才是。大約都是週末的夜晚,幼時興奮的心情從搭公車開始。

公車前面有大大突出的引擎「鼻頭」、內部是兩長排對看的座位。就算人擠人,小小孩還是會有被挪出的小空位,有大人站在前面護衛就很安心。搆不著地的小腿晃啊晃,車也晃啊晃,過復旦橋往中華路、延平北路駛去。

小小孩出門前會慎重帶上日本姨婆寄來的手提小包包,放入僅有的幾個硬幣,以及小鉛筆和紙條。搭車累了,仰頭跟大人說:我可以寫個紙條掛在包包外說不要拿我的錢嗎?大人眼尾彎彎說好。小小孩用注音歪歪斜斜地寫了,就放心地睡了。

有時雨天,會偶爾叫三輪車,不透光的皮製雨遮拉下,小姊妹窩在父母腿上,聽著篷外雨珠結實的拍打聲,隨車夫一路騎載到熱鬧的城中。但點心世界、生生皮鞋店,歌廳、電影院,那些七彩霓虹在腦中像放煙火般絢爛而片刻,唯有來往復旦橋的那段路程恆久清晰。

過復旦橋(底下火車嗚嗚駛過),進城去;過復旦橋(底下火車嗚嗚駛過),回家了。

朋友的長輩在安養院中過世,救護車送往醫院時意外彎路經過家門口。朋友說那應該是長輩冥冥施展的意念,因為他最後一直想回到家。人生到最後總有許多不得已,糾結不如放下,但入院前那時的我有點理解他的心情。

儘管地貌早已不同以往,但當事人總能看見裡面那些層層摺疊的空間,走進去,回到襁褓的自己。

無關父家或母家,是自己家。

我的老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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