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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騙人小鬼愛阿布/賣骨

2021/11/26 05:30

圖◎阿尼默

【編輯室報告】

圖◎阿尼默

本屆【短篇小說獎】共收到四百二十八件來稿,由黃崇凱、凌明玉;丁名慶、葉佳怡;李桐豪、羅珊珊;陳雪、吳鈞堯等八位委員分四組進行初審,選出五十一篇作品進入複審。由王聰威、郝譽翔、張亦絢等三位複審委員,選出十五篇作品進入決審。五位決審平路、伍軒宏、林俊頴、邱貴芬、郭強生,選出五篇得獎作品。首獎從缺,今日刊出二獎作。會議紀錄請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網站:www.lrsf.org.tw。以及,ent.ltn.com.tw/news/breakingnews/3746158。

圖◎阿尼默

作者簡介:

◎騙人小鬼愛阿布

騙人小鬼愛阿布,本名張英珉,1980年生,台藝影創與數媒博士候選人,認真帶小孩和寫故事,還有剪紀錄片,剪輯真是辛苦啊。今年又意外看見這筆名現身了,再次感謝孩子當年的醫生,那時沒遇到醫生的話,真不知該怎麼辦,去年沒寫到今年補上。

得獎感言:

永遠感謝才華滿滿又無比可愛的妻(嗚二獎沒機會在台上講感言時趁亂下跪再次求婚),感謝岳父母萬能水電阿成和控肉皇后寶珠啊。感謝我媽臭彭彭陪我校客語對白,感謝評審與主辦單位,最後感謝女兒的醫生,永遠感謝。

★★★

◎騙人小鬼愛阿布 圖◎阿尼默

今晡日天光後,阿秀牯和阿爸如常去自家的溪濱地墾荒,誰知阿秀牯一鋤落地竟拔不出土,或許鋤頭尖卡住常見的構樹根吧,阿秀牯先摘下斗笠搧風,擦去額頭上米粒大小的汗珠後,再雙臂握緊這比身高還長的鋤頭木柄,如拔河一般姿態往後退,使勁抽出鋤頭,卻只聽見喀一聲,眼前鋤頭勾住一顆人頭骨破土而出,在空中轉兩圈後才落地。

「咿啊──」

灰白頭骨滾地停下,眼眶與鼻洞直直對著阿秀牯,讓阿秀牯隨即咿呀尖叫,雙腿痠軟跪地不起。

「阿爸……阿姆……」全身發顫,雙腳無力,阿秀牯彷彿一團癱軟的麻糬,撐起身半爬半走,終於來到荒地的另一邊去,對著正在翻土開荒的阿爸背影吃力呼喊。

「阿爸,??挖出一粒頭那殼……就在那位……」

阿秀牯牙齒打顫,話都說不清楚,低頭整地的阿爸轉過身放下鋤頭,斗笠的陰影遮蔽阿爸眼眶,看阿秀牯肯定是要找藉口偷懶,開口便大罵。「沒路用个東西,講麻个鬼話!」阿爸一巴掌打下阿秀牯的臉龐,阿秀牯臉龐熱辣當然委屈,但委屈與痛覺至此都已不重要,他鬆軟的食指比向剛剛走來那方,喃喃反覆哀泣。

「阿爸,那邊正經有頭那殼──」

阿爸細看,日頭下阿秀牯竟然臉龐發白,彷彿煞到要去廟裡收驚拜拜,阿爸終於感覺不對勁,阿秀牯這孩子已十歲,平日安分守己,不是說謊之人,便跟著走去阿秀牯開墾的荒田角落查看。這河濱五甲地長滿芒草,父子倆十幾日在此先是打草,清出一片正方形地面要做水田,未料才剛開始翻土,整理田土中的大小石頭,阿秀牯卻挖出田中的灰白頭骨,在一片翻起的濕土上,頭骨看來異常明顯。

阿爸走近,終於與頭骨相對,馬上愣住說不出話,忐忑再靠近一看,果真是人頭骨無誤,阿爸汗珠便滴答落地,明明是炙日,內心卻仿若寒流來襲。

阿爸原地躊躇踏步,這才前去用鋤頭把頭骨頂開,探看方才挖起的土泥下方,沒想到竟還有許多白骨存在,阿爸再一鋤下去,土塊拉起,地下一個肋骨於焉現形,再一鋤頭下去,下巴骨也跟著出土,正好和剛挖出的頭骨湊一組頭顱。

「阿秀牯,先埋轉去……」

阿爸冷靜交代,但阿秀牯仍然雙腿發軟,驚駭得不能言語。阿爸只好自己動手,先在一旁挖坑,想把這些出土的骨頭都埋下,只是阿爸一鋤頭下去又挖出一顆頭顱骨,阿爸手一鬆開鋤頭倒落地,連自己也開始嘴唇發白。

骨頭是生物死亡的證明,西元1840年間,這片距離溪水半里遠的溪濱地,一眼望去杳無人煙,畢竟溪濱常淹水不利耕作,是人口上漲後,才陸續有人購買溪濱土地開墾,只是無人知曉土泥下竟埋藏如此多的屍骨,阿爸思索些許,擦去臉上的汗珠後,先把骨頭埋回原處,把土泥覆蓋回後,隨即快步拉阿秀牯先來去溪邊脫掉全身衣物,將身體用溪水擦拭乾淨,再穿好衣服快步回家去,沿途還不斷叮嚀。

「做不得同別人講,知無?」

阿秀牯年紀雖小,但田中有白骨之事太嚴重,自然知道不該亂講話。儘管身體擦過冰涼溪水,但忐忑的汗珠依舊兀自流下。回家後,阿爸在屋外不敢入門,趕緊叫喚阿姆燒盆熱水,先放土角厝的正門前,等待阿爸摘回艾草放入水盆,才用艾草水擦拭阿秀牯和自己臉頸來辟邪,畢竟田中有無名白骨這邪事,必然驅邪後才能進門。

阿姆懷孕已四個月,腹肚是一塊隆起的丘陵,由於之前去打草整田時常孕吐,已少去田間,一聽到荒田地下有許多人骨,阿姆失力扶著牆差點暈去,馬上眼眶滿出淚珠。

半年前阿爸家中分祖產,阿姆湊錢賣嫁妝,終於買下這塊溪濱田地來做水田,希望在此安身立命。決定買下這塊地後,阿爸便在田間半公里遠處搭出土角厝,若是又要搬走去他處,已沒有金錢可以支應,兩夫妻忍不住哭吵整夜,真沒想到水田的田埂都還沒做,溪水還沒引,歷經千辛萬苦存錢買下的農地,底下竟有人骨頭?

「當時……買別位的田就好啊……」阿姆心碎欲哭,當初去廟內請示神明擲筊,在廟裡抽籤說小吉,籤詩說帶財,阿姆才下決定買這塊溪濱地,雖然並非大吉,但阿爸阿姆兩人就是不貪,才會選擇從頭開荒做田。倆夫妻談論整夜下不了決定,要挖掘出這些骨頭祭拜,便要請道士作法超度辟邪也是一筆支出,更何況白骨事若讓鄉野皆知,種出的米誰敢買回家,到時要轉賣這塊田地可能賣無價,阿秀牯聽阿爸分析完畢,陳家至此已無退路,阿姆的呼喊更是淒厲。

「都是你講要買這位──無用的田──都係聽你阿弟講个,賣祖產買爛田──」阿爸阿姆爭執大喊,阿秀牯終於忍不住恐懼,伴隨阿姆的哭喊尖聲,像二胡拉斷弦,阿秀牯噹一聲昏去,直直往後一躺,才中斷父母的爭吵。

這一夜阿爸秉燭思索,畢竟水田還在開頭經營,不能放任這些枯骨在田中當做不知情,哪天耕田時踩到尖骨而受傷又該怎麼辦,阿爸左思右想,心意已決,明明幾乎徹夜未眠,天未亮卻搖醒阿秀牯。

「來去田脣看看。」天光未亮,陰暗間外頭蝙蝠四處飛,阿爸便拉起阿秀牯要去田間探查,阿秀牯整夜噩夢不止,惺忪睡眼扛鋤頭,跟在阿爸背後緩步,明明睡意滿滿,卻又怕跟不上阿爸,地下惡鬼突然現身抓住他的腳又該如何是好……天地昏暗間,阿爸在當初立好的界樁邊,用鋤頭在地上鋤出一條長線,完整確定田土的四面界線之後,阿爸整天就在地面探尋,若是一鋤下去挖有骨頭,就在土地上頭插一根竹枝做標記。

整日做工只為劃定範圍,儘管徹夜未眠,阿爸卻拚盡全力要將白骨解決,畢竟這片田就是自家的最後依靠。辛勞三日後,阿爸和阿秀牯終於將這片田間搜查完畢,確定有埋下屍骨處,就只有五甲田地中央處,一塊二十尺見方的位置,地下不到三公分便是屍骨,想必是有人當初挖坑埋下。

標好田地範圍後,阿爸下定決心,要在自家田中處理好這些白骨,以免被他人知曉這個祕密,白骨不能隨意丟棄,要是被人舉報,被官府查問可就麻煩,更何況要是沒處理好惹來邪煞,水田每回都欠收,全家餓死豈不更糟糕。

下好決定後,阿爸先在田的邊界一角,種上一片防風用的綠竹林,竹子在稻田間是常見的界碑,能用來防風也能遮蔽視線,更何況竹子生長快,沒一個月過去已半身高,再過一個月過去,竹子已蔓生開來。阿爸在竹林方先挖出一個半身高的大坑來裝骨,又在坑洞前方堆滿割回來的芒草,前有芒草堆,後有竹林遮蔽視線,事已備妥,等到滿月夜,阿爸便帶著阿秀牯走到田中,開始挖骨。

明月照長影,阿秀牯挖掘出的白骨在月光下更顯灰白,白骨頭顱數起來有三十六顆,其他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臂髖肋脊堆放成小山,除此之外還挖出刀與棍,一塊生鏽鐵牌彷彿盾牌,上面有殘存的字跡,只是早已隨時間氧化而斑駁不堪,在月光下無法看清字跡,阿爸只能手摸盾牌,猜想上面的字意,隨即將這塊鐵牌丟回土中埋起。

阿爸這才和阿秀牯說起,田中白骨或許是多年前土匪來襲擾,被村民請來的武師捕抓處決,要不,便是當時的分類械鬥搶人搶地所造成。兩家相爭,贏家的屍首慎重安葬,有人祭拜,輸家屍首便隨便找個無人的所在掩埋。阿秀牯細看滿地骨盆、手臂與肋骨,骨頭明確被打斷,有一隻手骨上有乾淨的剁切口,彷彿阿姆過年時剁豬骨,一刀下去拆骨去關節,全丟下鍋熬煮長年菜湯。

這些人……生前肯定活生生被刀砍死,如此慘死之骨想必有冤情啊,有冤之骨怎能不化身冤魂在眼前飄浮……

明月夜下,阿秀牯眼中的白骨們一個個自己排列,頭骨拼脊椎,髖骨凹洞裝上兩根大腿,骨頭連結組合成人形,隨後白骨人撐地站起,在夜間逼近阿秀牯而來……光是想到如此,阿秀牯竟然嚇到尿褲子,向後狼狽坐地,尿騷味四溢。阿爸轉頭看阿秀牯竟已嚇得尿褲,但已沒空打理他,趕緊將這些掘出的屍骨全數放入竹林邊的大坑中,阿秀牯才回過神來一鏟一捧,將土沙覆蓋完這些白骨。

阿秀牯和阿爸心驚膽跳,彷彿自己才是殺害這些人而埋屍的凶手,直到覆蓋完畢後,阿爸便雙手合十,不斷念禱。

「天公啊,??陳志火自細人時就尊師重道,一無傷天,二無害理,沒做過虧心事,請各位好兄弟成全??做水田。」

祭拜念禱結束,阿爸拉著阿秀牯一同對著坑洞下跪磕頭十來回,正好烏雲遮月,明亮的月色大地突然陰暗下來,阿爸起身後,轉身拉著雙掌合十的阿秀牯要走,阿秀牯正感受渾身寒氣籠罩,轉身快步跟上阿爸,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這裡地底肯定有鬼,在阿秀牯心底,身後有著一隻隻的白骨手掌伸出土地,想抓住阿秀牯的腳拖到地泥下,讓阿秀牯也腐爛成為萬蟲攢動,眼眶冒出蚯蚓與蜈蚣的頭顱骨。

清出白骨埋去後,阿爸這才同阿姆說事情已了,切莫再掛心。阿爸如常吃飯睡覺和做田,彷彿沒發生過這事一樣,只有恐懼白骨的阿秀牯依然皺眉,田中白骨明明是如此可怕之事,阿爸怎能當做沒發生過。

處理完白骨後,阿爸每日天未光就來到田間,開始劃出田的四界要做田埂,水稻田就是需要浸水,田埂務必比田高出一尺,方才能引水灌淹。阿秀牯每日就跟在田間彎身撿石做田埂,溪濱地出土的卵石左右堆疊,當做田埂地基才能避免水一沖垮下,等田埂的地基打好後,上方再覆蓋土壤夯實,成為容易行走的田路。

光是將自家這長滿芒草,地底滿是樹根的荒野整地成水田便又花了十數天,從頭到尾墾荒的勞苦就是如此,等水田模樣已成,便再帶著鋤頭從溪邊試做引水溝,等溪水引入淹沒整片田土時,阿秀牯雖然欣喜,卻也沒忘卻白骨就埋在未開墾的田間,最邊角的竹林處。

阿爸看引水順利,便雙掌合十,向著竹林下的田土喃喃念禱,儘管並不知曉阿爸在念什麼,但阿秀牯也跟著合掌,期盼這些好兄弟能安分,和陽世之人和平相處。

連續勞累,只為能獲得自家的水田,阿秀牯不曾聽阿爸一句抱怨,安安靜靜流汗做事,直到阿姆懷胎五個月時,終於把這片田地整好,隨季節到來後正好可以插秧。阿爸早買來未輾的稻榖,挑一塊水田角落撒滿稻穀,讓稻穀成片發芽,秧苗成長如手掌高時,便可搜集成束裝入竹盤。捧著竹盤秧苗下水田,阿秀牯如過往走入土泥之中,一一將秧苗成排插入土中,只是當一腳陷入土泥拔不開時,阿秀牯便又忍不住大叫,白骨手掌或許正在土下一把抓住自己的腳,才會如此動彈不得呀。

「做麼會叫,緊緊做事啦──」阿爸一巴掌拍下阿秀牯後腦勺,要他快回神。白骨之事藏於心底,阿秀牯總在田間遲疑,特別是黃昏之際,明明夕陽斜下,天空一片鮮豔的紅霞,但阿秀牯卻無力去欣賞自然美景,畢竟黃昏之後就是黑夜,每次農作拖延到入夜,阿秀牯總在四周一暗後,便感覺有手掌掐住自己,無法呼吸。

水田有五甲,但開荒只做三分之一,剩餘田地一家三口已做不來,加上再沒兩個月,阿姆便滿足月要生產,多年來阿姆流胎數次,曾生下兩個弟妹卻陸續因病夭折,田事都落在阿秀牯身上,對阿秀牯來說,他真想多個弟妹能幫手。

「唉,有較多人來跈做就好囉……」摘下斗笠喘息著,插秧完畢,但看向一旁荒田,不知可有輕鬆的一日。「還愛買一條牛,恁樣才做得。」阿爸喝口茶水解渴,看向還沒耕作的荒田間,如果要做完這些荒地,人力做實在太辛勞,肯定就要有牛隻來幫忙才行,只是家中現下無錢,只能靠自己做牛,拖木犁來翻土。

萬事起頭難,阿秀牯看阿爸眉頭深鎖為錢愁苦,便合掌祈求,願老天幫助他們陳家風調雨順,阿姆平安生下弟妹,田裡秧苗平安長大,賣好價錢。

田中青秧高高長,田中放水又洩水,乾濕間等稻穀結穗。這日,阿秀牯跟阿爸去市場採買其他果物的種子時,未料到在路邊市集聽見,有肉販說起。「你挖出來个骨頭愛賣無?」阿爸起先以為肉販在討論買賣牛骨豬骨,直到這兩人窸窣討論起,說起「人骨頭」時,阿爸才瞪大眼停下腳步,拉住走遠些的阿秀牯,要阿秀牯回來一同聽清楚。

原來,最近北京朝廷派官員前來台灣褒揚忠義國民,台灣有多次的亂黨反叛,但各地義民總會聚集起來,不等官府派兵,便展開攻勢守衛家鄉,戰死的義民獲得國家褒揚,政府便說要起廟,將忠骨收納起來祭拜。

「聽人講,這件事愛辦得風光──故所要有較多骨頭才做得。」

路人說完,阿爸才知曉,真正戰鬥而死的屍骨,有時碎裂於荒野難以收拾,更何況要是剛好遇到颱風暴雨,或野狗食腐,儘管是戰鬥現場卻有可能什麼都不剩。

「要辦就要辦較好,骨頭愛尋較多,無分官員看到會嫌少,你知隔壁庄頭,幾年前去打土匪,義民有幾十著,??兜的才十者,無法比。」

朝廷交代之事,要辦就要辦得風光,私下招募白骨之外,還得要顧好自家祖墳,要是沒顧好,祖先都被賣掉也不知道──萬物有價,要賣至少得要自己賣,逼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祖先骨頭都得賣,也得換一口飯。

阿秀牯和阿爸一同聽聞消息後便悶悶不樂,白骨之事又有後續,真讓阿秀牯一聽白骨就反胃,只不過回到家中,阿爸和阿姆徹夜談論田事,想要更新農作的設備,想要請工匠來做真正的引水溝圳,還想要有打水的龍骨水車,再買一隻水牛來耕田……要在河濱墾荒開田就是如此辛苦,更何況阿姆已懷胎要生,為這個家未來能有更多機會,儘管白骨事令人恐懼,但阿爸心意已決。

隔日,阿爸又回來市場打交道,遇到昨日討論白骨的肉販,輾轉數回才知曉,原來上級層層交辦,目前是一個地方中藥商經手此事。阿爸和阿秀牯趕緊來到藥舖探訪,舖內藥草高掛,彌漫藥草香氣,櫃檯藥商低聲問起阿爸。「真經有骨頭?」阿爸便比著阿秀牯,低聲回應藥商。

「??倈仔做得作證,骨頭三十六副,不知係麼人留下來欸。」

言談中知曉,中藥商協助地方官蒐集更多骨骸,只是談何容易,漢文化慎終追遠,祖墳要是被盜肯定追查,絕不寬貸,若說去討死刑犯屍骨也沒幾位,要去抓土匪來填數字也太難,搞不好鄉勇不敵成天搶劫的土匪,要是被土匪打死,還真成為填數的義人……所以藥商一聽阿爸說出田間有無名骨,報上去數字又多三十六,藥商終於卸下一口悶氣。

阿爸與藥商討論白骨正經事,阿秀牯在一邊看藥舖內展示的動物標本,櫃內曬乾的蛤蚧就是壓扁的蜥蜴乾,還有虎骨粉、象牙粉,眾多動物屍體曬成乾,身骨磨成粉就是藥,甚至藥舖地上還擺有一罈剛從山邊送來的「番肉」,阿秀牯已懂認字,「番肉」就是番人的肉,讓阿秀牯一看不免寒毛直豎。

「這件事做無得同別人講,知無。」藥商交代清楚,買骨之事乃終生祕密,必須藏墳墓底,隨後兩人付訂畫押,要阿爸兩週內備好骨頭,等他差牛車來收。

本想忘卻白骨之事,但為家庭未來,這渾水也不得不淌。阿爸與藥商畫好押後離開藥舖,甩甩頭提振精神,走出街道後一張臉謹慎無語,只低頭和阿秀牯說起。

「暗晡夜……就愛去將骨頭挖出來。」阿爸指令一下,阿秀牯彷彿晴天霹靂,埋下去的還要挖出來,實在恐懼難忍,離開店舖沒幾步遠,阿秀牯便在街上嚎啕大哭,阿爸看阿秀牯眼淚落地,二話不說一巴掌甩下去,啪的一聲,打得阿秀牯向後踉蹌,跌坐在地。

「驚麼个,無錢比鬼還驚人──」阿爸吶喊,沒賺錢全家餓死便化身為鬼,如此思索,餓比鬼還要可怕呀。儘管阿秀牯想爭執,他常常在田間下陷泥漿中動彈不得,阿秀牯總想,田間屍骨肯定沒清除乾淨,這些骨頭不是折斷就是被砍,肯定是受苦而死的冤魂,肯定會在田間作亂。只是儘管阿秀牯委屈落淚,儘管牙齒打顫,嘴角抽搐,但阿爸卻只是轉身,先拿訂金買塊豬肉給阿姆補身,再去買米袋回家去,準備裝骨。

阿秀牯和阿爸父子在黃昏斜陽時才出門巡田,先前種下的竹子已長到兩人高,已足夠遮蔽外界的視線,天暗色後才向下挖掘,阿爸先掘出一塊髖骨,阿秀牯這方一鋤鋤下,喀一聲肋骨被鋤斷兩半,惹得阿爸皺眉,開口就大喊。

「細義兜仔……骨頭挖壞會賣無錢──」阿爸叮嚀,白骨不能斷,但阿爸一鋤頭落地,隨後挖掘而出的頭骨竟然會動──阿秀牯又驚嚇得跌地,阿爸仔細看才發覺,原來埋入地下的頭骨腦殼的凹窟,正好成錢鼠的地下窩,眼眶成為入門洞。阿爸又喘又驚,雙手捧起粉色錢鼠幼仔放在田埂邊去,不能殺錢鼠,切莫破財。

一路收拾零散白骨直到入夜,阿爸在地上擺放骨頭先行分類,一個頭骨湊滿地脊椎,配上十來個尖長弧形的肋骨、加上有凹洞的髖骨連接腰部,配上長長的手腳白骨,遂組合成為一個「人」。只可惜找出的手臂被人砍斷,一時間找不到下半截手骨,阿秀牯只能硬著頭皮將地上碎骨隨意拼起,阿爸一看差點昏去,阿秀牯在手肘骨下竟接腳骨,讓屍骨變成長短手的詭異身形,阿爸連忙再挖掘,終於在零碎骨組間湊出合適長度的手骨,湊出一組完美白骨。

光是湊骨頭就手忙腳亂,兩人飢腸轆轆,月光下,看當初開好的水田已結穗,而一旁父子正在為撿骨忙碌,儘管疲勞又帶著恐懼,但阿爸看向未開的荒田,不甘願地咽口水。

「今晡日恁呢就好。」阿爸喘口氣,把組合成一身的白骨裝入米袋後,繩索綁緊揹上肩,就放置在家中土角厝的倉庫內,白骨米袋站不穩而窸窣倒下,滑躺在旁的南瓜上方,讓阿秀牯一看心底緊張,小心翼翼把白骨米袋提起,站立穩定。

「阿爸……這骨頭做麼个放倉庫?」

阿秀牯滿頭汗珠,看一旁拿毛巾擦拭身體的阿爸。

「無你要放外面分人知,還係愛放你眠床下?」

陌生白骨放自己睡床下當然不行,阿秀牯只敢側眼看向森冷倉庫內的米袋。

白骨家中放,這一夜阿秀牯又做夢,那些田中白骨被他亂擺,竟然組成個個不同的詭異人形,有的髖骨位置換成頭顱,有的雙手取代為別人的腳,腿骨又多一節。站在寬廣又陰暗的清晨河濱地上,阿秀牯發覺四周都是菅芒花的漂穗,細細碎碎地飄過眼前,阿秀牯抬頭看,兩米高的白骨人形現身,從菅芒花的上方探出頭來看向阿秀牯,呀──阿秀牯驚醒,尿液漫延到阿爸身邊,阿爸也只得無奈歎息,兒子已十歲還會夜驚夢尿,只好在透過牆隙的月光中,哀歎著起身擦拭床板。

隨後幾日,水田稻穗正飽滿,阿爸白日巡田,看風吹金黃稻穗搖曳,便有力氣起身繼續其他農事,入夜後再挖掘,十天過去,二十來個米袋都裝好。清點倉庫堆疊的米袋,阿爸當初說要挖出三十六個頭顱,就應該有三十六具白骨身,現在只裝袋二十八具,還有八具必須趕工才行。

而今日吃完晚餐的黃昏時刻,走向田間要收骨時,竟看到一群野狗在田間埋骨處聚起,不知在低頭挖什麼。

「慘了!」阿爸一看,二話不說抓起鋤頭大叫,野狗群一看阿爸持鋤頭而來,便趕緊跑到遠方凶狠吠叫,阿爸三步做兩步跑去坑邊一看,先前按照進度挖掘填回的現場,竟部分已被野狗挖坑而塌去,許多白骨被咬出而四散地面,彷彿白骨是狗群的玩具。坑中剩餘的身骨被狗群挖掘過後,骨頭湊不成一組,莫非有根大腿骨被狗咬去。阿爸一時憤恨到坐在地上掩面哭出聲。「這孤盲的狗仔,孤盲的狗仔啊──」

看阿爸如此黝黑精壯的大人,竟因白骨被狗咬去而心碎哭泣,阿秀牯身為獨子忍不住心酸,隨即手拿木棍便追向前方,踏入溪濱地的芒草原中,此時野狗已不知跑到哪去,黃昏之間太陽已落地,天地蒼茫間看芒草花穗隨風吹散,阿秀牯咬牙撥開芒草,只想替阿爸追回這根白骨,打敗這些孤盲的野狗啊──只是阿秀牯走入比他高一顆頭高的芒草叢中,四周風聲混雜狗吠,讓阿秀牯一時間分不清方向,更是突然驚覺,要是狗群發覺自己勢單力薄,只要成群湊上攻擊嘶咬,阿秀牯這單薄的身材怎能抵擋……

阿秀牯雙手抓緊棍子,手用力揮舞打斷許多芒草桿,咻咻啪碰,四處飛散的花穗黏附在阿秀牯汗濕的臉上,直到阿秀牯力氣全用盡,站立在原處喘息。能在外頭生存多年的野狗總有自己的生活技巧,一聞到人的氣息便四處逃開,阿秀牯根本無法靠近些許,追擊一小時餘毫無進展,阿秀牯心底冒出濃濃的哀怨酸楚,只能啜泣回頭找阿爸。

「阿爸,我尋不到……尋不到骨頭……」阿秀牯腳步疲憊,啜泣走回,四周正飄起細雨。阿爸正低頭清點骨頭,原本悲傷的神情卻突然豁然開朗,興奮大叫出聲。「??知了,恁樣就無欠欸。」

阿爸靈光一閃,在坑中白骨堆中翻找,拿出兩根較長的腿骨,再用石頭打成六段,中間那兩段就可多湊一隻骨,看起來只是個子矮了些,但都是大腿骨啊,對無?

阿秀牯一聽終於忍不住破涕為笑,拿起石頭敲裂骨後,再來一一裝袋。這日返家的漆黑路上,阿秀牯多背一袋骨,大風吹來,汗濕的背被風吹得有些涼爽,骨頭比想像中更沉重,但不知怎麼,阿秀牯先前總感覺骨頭得人驚,但數月過去,日日見到骨頭後,阿秀牯已不像最初般懼怕白骨,更何況先前常常皺眉的阿爸,隨著挖出裝袋的身骨愈來愈多,凝重的眉心終於舒緩開來,只要阿爸開心,阿秀牯便心甘情願。

阿爸清點倉庫,倉庫堆疊三十四袋白骨,只剩兩組就能交差,白骨豐收於米袋中,壁虎在米袋間穿梭,阿秀牯怕老鼠咬破米袋,就算夜裡起床尿尿,如今也不畏懼跑去倉庫探看一眼。

這幾日阿姆腹肚已如山,就快生產,只是產婆要去小鎮找,家中沒多少現金,如此叫產婆來也失禮,阿爸只希望孩子留在阿姆肚中多一週,讓阿爸趕緊撿出全部的白骨換錢,好找產婆顧阿姆,以免生產出意外。阿秀牯已逐漸明白阿爸所說,骨頭是否化身為鬼不可知,但沒錢之人卻處處有機會變鬼,這世界可沒人願意當鬼。

這日黃昏時小雨暫歇,雲動得飛快,太陽從雲後探出頭,阿爸再次去巡田,思索夜晚該去挖出最後的兩身骨架,阿秀牯看向田中即將收成的金黃稻穗,天空又映滿火紅彩霞之外,連視線看出的景色都染成紅色,阿秀牯被這奇特天象吸引得出神,只有阿爸抬頭望向天疑惑,多年農事經驗讓他深知不對勁。

「緊轉屋家拿鋤頭來,風災要來欸。」本來挖骨之事都在天黑時進行,沒有明月時摸黑也得做,但今日雨歇之際,望見夏日颱風前的光色,此時風雨還不大,要快些解決,趕緊回家準備米袋和鋤頭,就要出門前,阿姆卻在廚房捧肚尖叫,雙腳下方的地面上已一灘水澤。

「落紅咧……細人愛出來欸──」阿姆已破水,即將生產的痛楚如浪潮襲來,田事再急也沒生產急,阿爸馬上叫回阿秀牯,喚去廚房燒熱水,阿秀牯快步走回大灶前添柴薪,看火焰熊熊燃燒,外頭落雨滴滴答答,屋簷雨滴夾雜木柴燃燒的劈啪響。阿姆開始產痛哀號,嘶吼許久,這孩子似乎還不想出來。還好畢竟已是生過幾個小孩的人,儘管拖延一些時間,但阿姆還是順產一個弟弟。

阿爸見孩子已在懷中吸乳,聽外頭風聲更是不安,自家田在河濱地,如果滿水淹上來,水淹稻作還有得救,但田間那些骨頭給沖散可就糟糕……想到和藥商契約要交的三十六具骨頭,還有兩具還沒收袋回倉啊,趕緊把床邊產後的血腥惡露擦去,確定妻與子都無危後,阿爸抓起阿姆的雙手講要來去田邊,只見阿姆眼半閉,也只能虛弱說聲要當心。

風雨漸大,阿爸引著阿秀牯提著米袋和鋤頭就往田間去,風雨已成一道牆,兩人一步步吃力向前方,時而吹起的雨如碎石砸向臉龐,阿秀牯只能壓下頭,再一步步往前走。未料走到田間,看到先前挖掘白骨坑上的芒草早已被風吹散淨,後方防風竹林也被風吹得彎身。兩人快步走到竹林前,看坑中已淹成泥漿水澤,想要挖出白骨就只能徒手摸,父子兩人趕緊下去坑中,雙手在及腰的水窪中探索,拿出白骨一根又一根,只是兩人正專心之際,身旁竟然站個人──

隔壁另外三甲田的阿福伯,正扛著鋤頭站立阿秀牯身邊,阿福伯看兩人詭異舉動,開頭第一句話竟是:「欸,風災愛來咧,緊緊轉去啦……」

颱風就要到達,風吹草動人心動,阿秀牯抓緊木棍,以為就要和阿福伯打上一架,以免他對外透漏白骨之事,未料隔壁田間的阿福伯卻喊出聲。

「??个田項也尋到三副骨頭……」阿福伯身後裝好一米袋白骨扛肩,臨走前大喊。「緊緊轉來去──」

風雨大起,沒多久阿福伯走入雨幕中失去蹤跡,阿秀牯只能低頭咬牙繼續打撈,終於撈出一個頭顱骨,米袋早已裝滿,頭顱骨放不下,只能先捧在手上,誰知大風呼轟一吹,這顆頭骨竟如皮球一般,被風颳走而滾去。

「欸──??的骨頭啊──」

骨架欠肋骨欠手指,都還能當做小失誤,但缺頭就像盜匪被梟首,要交忠骨更是不能缺頭顱呀,阿秀牯一看頭顱滾走,就算阿爸在風雨聲中大喊「別追」,阿秀牯知曉一家未來就在這頭骨上,一塊都不能缺。阿秀牯爬出泥漿坑向前追,跨步跳過荒田中的矮構樹,看頭骨如球不斷向前吹滾,阿秀牯跳過田埂,看這顆頭顱卡在田邊,二話不說便撲向前,緊緊抓住頭顱骨不放……只是渾身土泥,阿秀牯喘息回頭看,剛剛緊張一追,竟已追著跑百公尺遠,原處的自家田也在雨幕之中看不清,阿秀牯緊抱頭顱逆風走,全身被雨淋得發抖,這才發現,剛剛跑來的田地已塌去,後方一陣冰涼的溪水就要漫上,若是被水追上肯定死路一條。

「阿爸──阿爸──」阿秀牯瞇著眼,在風雨中驚慌大喊,要是水淹上,自己肯定變成溺死的無名屍骨,溪水上升得快,水已淹上腳踝,阿秀牯咬牙向著較高處的淹水田地走,走沒五步,身後的土堤便已塌去入水中。

儘管後方水聲洶湧,但阿秀牯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別想,別回頭看,阿秀牯繼續踩水歸返,但水追得更快,水量沒多久便上升到腰際。「阿爸──」阿秀牯高聲求救,在前方已看不清視線的降雨之中,阿爸正往自己這方踏水而來,只是水追來之後,已淹過阿秀牯頭部,阿秀牯手指抓入頭骨眼眶死命不放,竟先將頭骨伸出水面,直到阿爸終於來到眼前,伸手先扣住阿秀牯手中的頭骨,再將阿秀牯往上一拉,阿秀牯的頭才露出水面。

「緊走──」阿爸喘著,兩人腳陷泥漿中吃力往地勢較高處逃去,直到退到水已淹不上的位置後才停下。阿秀牯抱著頭顱喊著「我尋轉來了,我有尋骨頭轉來了……」

阿爸一時心酸,儘管兩人渾身狼狽的土泥,但為這撿回的一命而緊緊擁抱,阿秀牯的淚珠和雨水混雜一起,滴滴落在懷中的頭顱骨上。

轉去屋家,阿秀牯將白骨裝入米袋,清點三十六具不少不多,儘管每一袋肋骨有欠,手腿骨長短不齊,但主要的組件「頭顱」全在。阿秀牯全身濕透,簡單擦拭身體後,便和阿爸一同躺在倉庫一角,伴著堆疊成小山的白骨米袋睡去。或許風雨讓老鼠安分,在跌入睡眠之前,阿秀牯只聽見父親席地睡去的鼾聲。等到醒來時,阿秀牯睜大眼看向四周,看滿倉庫米袋堆成小山,阿秀牯伸手觸摸起米袋,深怕豐收才是夢境,而夢醒後變回原來空盪的倉庫。

颱風在一夜間遠走,風雨變小後,阿秀牯和阿爸趕緊再去巡田,田間倒穗滿滿,但阿爸沒多傷心,稻穗浸水後只能便宜賣,但第一批要做種,損失並不算大,更何況白骨已挖掘完畢。兩人快步走去白骨坑查看才發覺,泥沙早已填回坑洞成為平面,若當初沒回來拯救,白骨肯定和大水一起流去。

隔日,藥商跟著牛車一同到來,滿載一車的米袋,外人看彷彿豐收,每個米袋看起來有凸有凹,是滿牛車山藥還是番薯?但阿爸並不喜形於色,看藥商的牛車遠離後,阿爸便關起木門上了栓,兀自看著木桌上的銀票,一時間竟然淚珠滿桌,淹成桌上的埤塘。

隔週,家裡終於去牛墟牽回第一頭水牛,阿姆身體在休養後也回復許多,已能揹著明眸大眼的小弟一同在田間勞動,只有阿秀牯改不過習慣,常常蹲著看向空盪的倉庫思索,他好想再下田去挖骨,重新裝滿這土角倉庫,再次體會豐收換錢的滋味。

忠骨塔終於要興建,鄉野之間聽聞蓋廟,已在附近發放糧食救濟祈福,阿秀牯和阿爸自然也聚集看熱鬧。破土儀式的那天,百多人圍在空地上,道士搖鈴喃喃向天訴說後,仰頭噴起酒水霧,鈴鈴鐺鐺,黃袍揮手撒下漫天金紙,那是阿秀牯看過最多金紙的一回,金紙漫天給好兄弟,隨風飄揚許久不落下,只是阿秀牯想,這都是給陰界的錢,要是活的人也能有這麼多錢,該有多好。

人群中,斜前方站立的是阿福伯,同樣是賣掉白骨的隔壁田鄰居,與阿爸和阿秀牯面面相覷,彼此都回過頭繼續看道士作法,安靜不語仿若未曾熟識。直到清朝官員騎馬到來,宣讀建廟的官話阿秀牯聽不懂,只能皺眉看向阿爸,阿爸雙手搭上阿秀牯的肩,要阿秀牯專心別說話。

阿秀牯好奇這位官員,會知道有些忠骨是地泥下挖出的無名屍,名字都假造嗎?這祕密果真要帶入墳裡,只要阿爸和阿秀牯不和子孫講,往後便沒人知曉水田下曾埋過三十六具白骨,對未來子孫來說,田就是田,土就是土,乾淨的田土長出的稻米,進到所有人家的米甕中,並沒有什麼不同。

阿秀牯只心想,不管當初是啥原因成為白骨,但入廟後就是神明,阿秀牯雙手合掌看香煙繚繞,道士誦念聲不止,一陣風吹來,將剛剛鏟起的土沙伴隨金紙吹上天去。阿秀牯這才突然回想,先前阿姆有講過,她曾到廟裡求籤,說買這片田會帶財,原來是這道理啊──阿秀牯驚訝得雙掌緊緊合十,初次感受神靈的力量,便喃喃低聲訴說,不管這些人當初如何死去,如今白骨都已收納……好兄弟切莫見怪白骨被變賣,畢竟可是從荒野中無人祭拜的無名屍,華麗轉身變為眾人祭拜的神祇……阿秀牯合掌再次祈禱,眾神明來自田裡挖出,切莫忘記保佑這塊出土的田土,未來風調雨順,稻穗都結滿……●

【評審意見】

白骨現形記 ◎伍軒宏

亂葬入土的白骨,三十六具,被召喚爬出地面,找到更好的安息之所。不是因為具有魂魄,而是出於生者所需。〈賣骨〉中,如同馬克思描述商品自己起身跳舞場景,死人骨頭在活人的需要與交換之下,被賦予價值,動了起來。

從墾地翻土挖出白骨、設法隱藏,到意外發現其價值,開始收集、整理,進行賣骨交易,作者不疾不徐編織情節,層次分明,布局反諷。運用鄉野奇譚或「志怪」氛圍,營造懸疑,並加入詼諧插曲,例如野狗跑來搶骨頭,阿秀牯和阿爸不得不斷骨湊數。〈賣骨〉的文學建構,相當熟練。語氣節奏,導入客家話韻律,生動有趣。另方面,故事設定在古早時空,雖受限短篇,如能善用幾項物件或時代標記,增添歷史情境的景深,效果會更具體。

依然是本屆最佳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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