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6】 楊婷雅／鯨落

◎楊婷雅

◎楊婷雅

我傾靠在K身上，聽著妳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像是沉穩低喃：嘿，好久不見。

青春期的海藍得透澈，我們從十六歲的夏天同游至二十九歲的春天，縱使升學制度的海溝一度區隔深海地域，我們得空之際仍不時優游探觸彼此，在海平面輕輕啜飲空氣；大二那年我們一起徜徉在宿舍的清涼地板，妳向我展示甫進駐腰際海域的伙伴，那是一頭遍體鱗傷、往下墜落的大翅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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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鯨落，萬物得救。」鯨逝去時會緩慢下沉，墜入深不見光的暗淵，萬千生物宿於龐大身軀，任遺骸攀附生命的新蕊、開滿一段闇藍的花季；於是有人賦予了浪漫詮釋，那彷彿寄寓了鯨魚給予世界最後的溫柔。

而妳，則真真切切用自己的肉身，示範了何謂鯨落。

還沒來得及而立，便先行殞落。一日暴雨天的上班途中，妳與違規轎車迎面碰撞，拋出的弧線如鯨躍海，安全帽半途單飛，黝黑的柏油路面以妳為中心，鑿出一片鮮紅色的海；智識即刻陷入深淵，連痛也來不及感覺，醫生說。

我不知道鯨下俯時，是否也曾感受氮醉般的意識迷離，但妳確實潛到一個不會再清醒的深度了。

妳微弱的鼻息尚懸於機器運作中，大腦卻已宣判死刑，點滴緩慢挹注，食鹽水將生命浸滲穿透，鹹得像淚又似海，沒人知道怎麼把妳拉回岸上。最好的狀態便是活成一株植物，但渴望自由的妳怎肯屈就一隅虛弱地光合作用？若非沉溺，妳勢必在無邊際的大海張狂逐浪。

關於器官捐贈，妳的母親乍聽是堅決反對的，她捨不得妳體無完膚地游向彼岸。然而妳哥哥曾與妳相約，若一方不幸發生意外，務必將堪用器官過戶他人，切勿留戀報廢的軀殼，早被淚海淹沒視線的母親才終於點頭。一直知道你們兄妹倆感情自幼甚好，卻未曾想過我與他的初次見面竟是在加護病房，妳在一側，沉默不語，只管繼續沉沒。

聽說醫生取出了心臟、眼角膜與血管，妳從此卸甲，重生為深海魚或蝦蟹或浮游生物；人海裡，到處都有妳優雅拖曳的漩紋。有好長一段時日，每名與我擦肩的身影，我都會想像是否有妳隨行。

於是得知K的心臟受惠於器官捐贈時，我提出了旁聽心跳的唐突要求。其實為保障隱私以及避免不必要的紛擾，明文規定雙方是不得相見的，受贈者即使懷有滿腹感激，也僅能透過移植醫院人員轉達，讓捐贈者家屬知道妳仍在某個地方以不同面貌延續生命，相互安好。自然無人知曉K的心臟源自哪一尾鯨，而我深信那就是妳，僅是形體相異，仍舊陪我朝未知的航線續潛。

閉上雙眼，我看見一頭大翅鯨在海上華麗旋身，噗通──濺起浪花，復沒入深海，朝遠方游去。●

【評審意見】

詩意的悼亡 ◎陳素芳

詩意的悼亡之作，意象鮮明。以鯨逝緩緩沉落，萬物攀附其上滋生新生命的寓意，寫亡友器官捐贈遺愛人間，雖死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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