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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陳議威／內向雨林
圖◎徐至宏
作者簡介：
陳議威，1993年生，南投人，台灣大學社工系畢業。從事介面設計工作。曾於北京清華大學修讀城市規畫、擔任中學輔導教師、台大現代詩社成員。願我的緬甸朋友安好。
得獎感言：
來南投玩嗎？我帶你吃世界最好吃的紅薯球、參觀我的小小雨林。謝謝家人、朋友，林榮三文學獎的認可，讓我有機會從仰望的人，移動的人，偶爾難過的人，成為落實的人、寫字的人。勿忘緬甸仍在苦痛，保祐Z與你的國度。
★★★
◎陳議威
◎陳議威 圖◎徐至宏
我在我的小房間顧一座雨林，噴霧施肥、澆透放乾。他們脾氣不太相像，順應性格，布散在窗台涼蔭與陽光發散處。除了週末拭去每片葉的落埃，認分澆水。大多時候，我蔓在雜亂的床頭邊、發黃的書櫃旁，他們只是靜靜觀看、呼吸、葉面交疊、用一座微小森林的氣勢包紮著我。
一開始栽的是仙人掌、大戟科。多年前不諳植物習性時，體會過沙漠造景的壯碩之美，便從田尾的仙人掌園扛回一欉猴尾柱、兩盆大植物和三株一百多肉小品，屯於房內、靜置任長。說起來慚愧，相處沒多久，栽種的人便移地他方水土播下自身。
離家去北京求學近兩年，沒怎麼向下扎根，總在黯淡偌大的城，尋找些微的光徒長，一邊囑咐弟弟記得為我交情不深的植栽補水。畢竟不是親養，盛暑之夏返台，小盆仙人掌已缺水萎縮，蔫躺盆內窒靜無語，伸手輕輕觸摸，身軀與刺異常軟綿，早已無力回天，一旁的猴尾柱雖倖存，但摸摸他斗長的瘦臂，也缺少生命積累的厚度，我們似乎共享適應不能的境遇。
慶幸大盆龍骨、米邦塔擁有扎實的生命底氣，服盆後，在惡劣環境下逕自慢慢成闊長壯，感受其韌性，索性從室內搬往陽台交由老天養，不再月月叮囑弟弟照看。「有一種養胖是老天養」，幾年間，果真擴張猛烈，米邦塔可愛米奇般的三片葉面，竄成蓬頭垢面，連忙戴起手套，拿剪刀收割。採下、分類，醜陋部分效仿墨西哥人家，去皮滾水，製成仙人掌料理。另一些端正葉體，向陽風乾等待傷口癒合，插放進土壤裡後，不消一週，原本的皮肉又萌生新的葉片，迅速複製生命，若不管體態控制，隨喜竟也能擁有茂密的熱帶風情。
常誤會為仙人掌的龍骨大戟，也是隨意理會就能旺盛生長，當初的六吋盆漸漸不堪容納，便買了個精燒陶盆，慶賀他精采奮發的長勢，這個夏天，他便莖脈挺直突破了陽台的欄杆高度，雖沒什麼苦勞、每每看著生命莖幹的粗實、葉片的茁壯。長年悉心呵護的憂愁也枯垂些微。
天生性格較為朝內。只需要一扇通風的窗，和不須開燈即明白整間房的光亮，我便能藉由獨處收放我的敏感，或許大眾漸漸理解，外向人擅交往充實自身、內斂之人自處來蘊藏能量。內向性的人有許多種外顯，我見過許多人仍能在社交場合維持一定的歡愉。很多內向人掌控了氣氛，停止抖顫雙腳，跨步走上舞台享受專注的目光，也有一些人在街角遇上，仍非常和氣地相打照面。有些人宅不出戶，運用巨大的內裡徜徉創作。我的那一份內向，難以相處、偏差古怪且充滿起伏，也只屬於我。
很小的我就習慣迴避人群，小學總能找到最恰當的位子，孤遠他人，消化下午的點心麵包。並不是說無法與他人和氣地相處，但比起與人雜談，午間休息時間便是小憩之時，滿腦子消耗一整天的凡事，請勿打擾。旁人很常解讀為這位男孩被他人排擠，必須想辦法湊合一下，一邊將男孩塞入聒噪爆笑的團體裡。但男孩並無敞開的意願，往常輕鬆的氣氛也突然凝重起來。男孩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在群居生活裡保有空間，總是要面對堅持看上去不違和的大人，自小就是意願與能耐的拉扯。
長大的過程，雖大致安穩，但因為天生內向仍有許多不快的記憶，不斷糾纏著我。「大聲一點，講話再大聲一點。」記得當時寄居姑姑家，有次回到公寓樓下，我按了門鈴，她怨我聲音太小了，聽不到，不願開門。我就背著書包，裸露在人流與目光裡，不斷用力擠壓聲帶，儘可能明亮地吼叫，盼望一扇門的展開。「你怎麼那麼害羞，跟大家一起啊。」「你可以再說一次嗎，前幾次我都聽不清楚。」「不要在那裡搞孤僻。」「你為什麼那麼快就要走了？」「你為什麼不活潑一點。」「我們做這個行業的，應該要外向、要去搏感情。」我總是在不小心深陷難以自處的團體時，想起這些話、這種評論、這樣的合群之人向我丟來維護世界運行的要求。
「不需要你歌頌，我也能生存」，直到我也有自己的植栽、進入摘種的領地。
植物不說話，但總是變化，我擁有的姬龜背芋（Rhaphidophora tetrasperma）、金龍蔓綠絨（Philodendron “Golden Dragon”）這一類蔓生植物抽芽展葉的速度快得難以相信，每經過一、兩個週末，芽點就冒出新葉，如果運用縮時攝影，以每天、勤奮點每小時來記錄的話，一定會對他們旺盛得扭動、不曾靜止伸懶腰、忙碌進行光合作用地舞動著感到驚奇。飛羽竹芋（Ctenanthe setosa）、絨葉觀音蓮（Alocasia micholitziana）是兩盆非常急迫的追光植物，具有相當對比的表現性，竹芋似隨時發射的箭、觀音蓮質地毛茸茸的葉子，卻是一道道向光遮擋的盾牌。市場中更加昂貴、巨牆般觀葉形態的火鶴，我雖不曾擁有，但光是在花園苗圃店裡親眼目睹，一片葉展現保護欲的力量、脈與肉的鮮明對比，內心曾有的搖動猶疑的都能安定。
開始張羅自己的小園藝，深深迷上熱帶觀葉植物後，近乎每有假日，我都會開車台76線，沒入八卦山脈隧道裡往田尾去，暗處駛進明亮裡，橫向快道第二個出口一下，九十度待轉左彎，便是縱貫的花卉公路。遠離員林熱鬧的市鎮邊陲，南下經過小鄉鎮永靖、田尾，一路可見專營水泥清水模花盆、草皮批發、綠化樹木、資材行與種苗園，植物苗木產業綿延幾公里。如有大量批發的需求，在中意的店舖隨時停車、進入晃晃，說不定探到好物，再與頭家相談搏感情，直接給予不小折扣，阿莎力買送再降價。但像我一類小型的種植愛好者，通常會在抵達田尾附近，駛入小巷內，往熟悉的店舖去。鴻林園藝是我最喜歡光顧的室內種園，媽媽老闆將植物照料得很好，參天的大葉琴葉榕（Ficus pandurata Hance）、圓葉刺軸櫚（Licuala grandis （Bull.） H.wendl.）直接把太平洋所羅門群島風情帶入溫室裡，走道清爽乾淨，不時會上架一些特別的斑葉與塊根植物。另一家樹美農場，則會收藏一些珍稀的火鶴之王（Anthurium veitchii）、火鶴之后（Anthurium warocqueanum）與長葉花燭類，我每次都會順道欣賞他們種植的成熟植株，寬大的葉面與強烈的脈紋，藏家的逸品，用藝品形容也不為過。樹學園藝的頭家是年輕的青創家，與我年紀相仿。她擁有十分親和的花園，盆器普遍不高，地板就是鬆軟的泥地，下過雨的話，不妨弄髒鞋，感受原生野地的彈性與氣息。有兩隻台灣米克斯在花圃裡照料客人，常常看到情侶倆站在東倒西歪的山烏龜（Stephania erecta）前揀選調情。而大多都是一家子，爸媽牽著小娃兒，彎下腰來喃喃複念植物的名字，一邊教養孩子、一邊構築新家的綠意。
我的父母已將我養育成人。臨近退休，也開始栽種新的生活。為了在家的庭院種幾棵大樹，他們加入了臉書社團，一有便宜的紫薇樹、落羽松的相關動靜，他們倆便會像孩子一樣，興奮地驅車尋樹，好像是他們的祕密興趣般，每每返家，家裡頭總不時多長了一棵楊梅在飯廳窗前、或一大株龍眼樹在前院被狗兒子繞圈追逐。而久不落雨、沒有颱風的夏日，父親總是一整天忙碌澆水，弄得整身泥塊整臉砂土。我曾經從中部內裡，一路離家至台北念書、討生活、北京進修、清邁棲留，與父母的距離愈拉愈遠。或許因為栽植，不能言明、情怯的心意終有機會重新交會、害羞地表達出來。
有一回我與父母一同前往田尾，由我開車，父親坐在副駕，母親在後座。一穿越隧道，便落大雨。雨勢過度猛烈，擋風前玻璃一片模糊，難以辨識前路，我私想父母可能會打消前往念頭，但或許是久而再有的三人旅行，抵著熱烈的大雨，緩緩駛進公路花園。雨勢漸小，間歇下偶又停，我一如往常開進我熟悉熱鬧的主巷。母親卻說，要找到心目中的大樹，我們得遠離中心、彎入偏遠的農田小路。那是個奇特的午後，我搖下車窗，車速放到最低，父母探頭尋找，雨粒雜揉著土地的香味，到處是溶解上升的水氣，偶爾飄來牛糞的形象、或一大片因收而散苗木哀嚎聲響。狹窄的小路挾帶著溫室、溪渠、種苗園與看門狗之咆哮。我們愈遠離田尾集散花卉的中心，愈發靠近彼此的內裡，即使沒有導航、沒有特定目的，不用被評斷、在意優劣的時光，只是一種果敢。我們卻很具體地明白我們所要所求，不過是個微涼夏日，清爽的機遇。
買回來的樹陸續服土扎根，開始長起新葉，我的房內也愈來愈多性格各異的觀葉盆栽，他們大多無法經由太陽直曬太久，散射的陽光、適量的肥土，以及溫濕度的控制，便能慢慢馴化、安定下來。他們逐漸搭建起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室內雨林，依著自己的長幅、堅持自己的步調、開展新葉、落根發芽。
他們什麼話都沒說，從未向我要求社交的進退，無法開懷迎接、放聲大笑、做出討喜的鬼臉、發出油滑扭轉的口氣。他們只是靜靜存在，卻令我驚喜。 ●
【評審意見】
盡在不言中 ◎張瑞芬
這是一篇靜中取靜的絕佳文字，調性甚慢，卻細膩從容，從篇題到內文都饒富意象，主旨像水一般自然順暢，深得靜水流深之趣。以景深來說，全文至少有兩層意涵，植物與自我內向性格的對應，與兩代親子看似沒有互動卻又緊密相連的關係。父母種樹，兒子愛植栽，皆沉默內斂，不擅社交之人，然而在尋找姬龜背芋、龍骨大戟，紫薇樹、落羽松之際，時時驚喜，歡忻湧動，又看出二者默契滋長，盡在不言中。植物不說話，但總是變化。這兼具狂暴與詩意的向光植物，內向雨林，何等人間好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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