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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賴俊儒/我們的衣櫃

2021/11/19 05:30

圖◎徐世賢

作者簡介:

◎賴俊儒

賴俊儒,筆名MBKBN,1984年生於嘉義,現居新北。銘傳大學中文系博士班。養了一隻十七歲的老貓,名為糖糖國王。每日發廢文之外,偶爾也寫散文、小說。現任職於教育界,曾獲若干文學獎。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感謝主辦單位。遊蕩多年,現在有一種「終於走到這裡了」的實感了。

終點線和起跑線的差別,可能只在是不是跨出下一步。最後要感謝我的第一個讀者,也是讓我心甘情願分出衣櫃一半領土的人──我親愛的老婆。

★★★

◎賴俊儒 圖◎徐世賢

黑色長褲又從曬衣架上消失了,這已是兩個月來第三起失蹤案件。陽台門窗緊閉,檢查後確無外力入侵的跡象,若無意外,多半與前兩樁案件是同一嫌犯所為。

我用指節在隔壁房門輕敲三下,「妳有看到我的黑色長褲嗎?」

「沒有。」隔了一會兒,房裡幽幽地傳來回應。

這是暗號,意在知會對方「我知道了」。

長褲很快會現身,可能是浴室,沙發,又或者後陽台的洗衣籃裡,看不出是完璧歸趙,又或者纖維上早已摩娑過他人肌膚。衣服是第二層皮囊,原該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除了尺寸貼合,還有材質風格等變量,要誤穿他人之物而未發現,得要經過幾重的粗心?也可能原就打算以他人之皮披於己身,想把自己穿成別人,那是現代《聊齋》了。

然而一切終是猜想,她不承認,我不拆穿,同住自有同住的默契。

與室友相反,我的房門從不上鎖,在家時只虛掩著,留一道縫方便家中貓咪進出。不鎖門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從前房間門鎖的壽命最長不過數月,壞了又修,修了又壞,索性讓房門敞開,夜不閉戶,是謂大同。那時家裡窄,三坪大的房間裡要睡上四個人,一張雙層床,剩下兩個便打地舖。每日晨起,下床的人還得注意別踩到地板上的我和弟弟。房裡有兩個相連的衣櫃,左邊是母親專用,右側櫃子則裝滿三個孩子全套裝備:上層吊掛制服,下排是塞滿褲子和襪子的抽屜,幾層鞋盒堆著,上面是各色T恤疊起如千層蛋糕,餘下的縫隙,則填上了不知內容物的各色塑膠袋,那是我們的衣櫃。

「我們的衣櫃」,聽起來似乎有些共產主義,但三個孩子能支配的空間極其有限,實際上握有生殺大權是母親(等等,這樣聽起來更共產了)。電影裡的衣櫃往往是祕密的藏身之所,裡面可能躲著犯人、怪物,是通往異世界王國的入口,或是貓形機器人的床舖。別人的衣櫃總不教我失望,但我們的衣櫃實在太擁擠了,櫃門通常只在兩個時間開啟,起床後和洗澡前,打開就是現實人生的展示會,容不下一絲幻想躲藏。

唯一一次鑽進衣櫃的經驗並不愉快。那是忽然停電的夜晚,幾戶不知人間愁的孩子相約捉迷藏,猜拳猜輸的鬼拿著手電筒,在一片漆黑的員工宿舍裡逐一搜索。

我原本藏在鄰居家主臥室的門後,眼看探照燈從門口進了客廳,便打開衣櫃鑽了進去──皮革、珠飾、細毛刷過脖頸、我整個人被厚重和輕柔的布料包圍。還有大量的香水,過於濃厚的香氣便接近臭,我捏著鼻子,感覺自己是他人體腔內的異物。幾經掙扎,衣櫃把我嘔了出來。很快我就被抓到,成為下一個鬼。

後來搬了家,進入青春期的哥哥擁有自己的房間,「我們的衣櫃」產權少了一人,然而衣櫃的內容物還是由母親來決定。兒童時期還沒學會挑剔,有什麼便穿什麼。在一張童年舊照片裡,時節大約是早春吧,我站在石牆前一叢粉紅杜鵑旁,身上是土黃色燈芯絨五分褲,搭配藏青色厚棉上衣,衣服上是盜版的亮綠色超級瑪利繡片。這搭配實在過於前衛,以致於我從前一直無法理解,母親自己多半只穿素色,為什麼照片裡的我們卻常是意外打翻的調色盤?

那時母親在染整廠上班,做為某些服飾品牌的下游廠商,偶爾會有品牌打下來的瑕疵貨,整包做為福利品出售。除了菜市場和哥哥的二手衣外,那是我的另一個衣服來源。那些品牌衣大致完好,可能只是在不顯眼處有勾紗或汙損,問題在於往往是常人難以駕馭的款式,比如粉紫混紡綴有亮片的毛衣,螢光綠黑條紋的POLO衫,或是一件棗紅色的刷毛立領外套配老銅扣,冬日裡穿上,活生生把兒童穿成電影才能看見到的北方老人。

比樣式更頭痛的是尺寸,除了少數特殊款式外,一般尺碼多被拿光,能進到我們衣櫃裡的只剩2XL以上的超大尺碼。長大了就剛好能穿,母親總這樣說,於是有時我上衣幾乎及膝,短褲穿成七分,衣櫃讓我的Over Size硬生生比當代流行提前了十多年。

國中不知怎麼竟讀了教會學校,能入學的多半家境寬綽,一次假日出門與同學討論作業,有同學一見到我身上那件寬大的T恤,便指著我胸前三個字母「CAT」嘲弄:「欸你這是不是NET的仿冒品啊?什麼鬼地攤貨。」在場同學都笑了,我渾身發熱,想必脹紅了臉。多年後才知道CAT不是仿品,而是全名Caterpillar的美國品牌,何況哪有仿品只仿一個T字的,但素來伶牙俐齒的我那時啞口無言,青少年能攀比的素材有限,對素無服裝知識的我來說,一件衣服就能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學會不在假日和同學出門,制服是最無趣也是最保險的外衣。也是此後才理解衣櫃的私密性,人走到哪都像把自己的衣櫃穿在身上,我們可能(極不禮貌地)隨便打開好朋友的冰箱,卻不敢輕易開啟他人的衣櫃。

後來我們的衣櫃破了洞。

一日放學回家,父母不在,進了房看見衣櫃門上插著一把剪刀。那是母親的布剪,墨綠色把手留在外,不鏽鋼刀刃則盡皆沒入門板。用一把剪刀貫穿木板需要多大的力氣呢,我不明白,那把剪刀是恨的具現化。

門上的黑洞一直留著,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總像有誰從裡面窺探。衣櫃打開來,什麼都沒有,我試著從門外往黑洞裡看,櫃子裡是更黑更黑的黑洞,有誰會躲在裡面呢,會不會從前的每一個我,全都藏身在此,才讓我們的衣櫃那麼黑,那麼沉。

那種黑是補了洞換了門也不會好的。

衣櫃破洞的那個夏天,母親多了幾套印著太極的白色衣服。那是練功服,母親說,她拜了師父。此後母親早出晚歸,在道館裡祈求愛與和平,那身白衣成了她的血肉,她的皮膚。

白衣是有法力的,母親如此深信,而她也在生活中不斷試圖證明確有其事。有次弟弟夢魘,夜半啼哭不止,母親拿起白衣讓他套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弟弟睡去,母親自然對白衣感恩戴德。

又一次母親騎車載我路經新海橋,由於非上班時段,橋上車少,她油門愈催愈急,車身開始搖晃,我覺得快要失控了,便嚷著要她減速,她說「不要怕──」,話音未落,我們就在轉彎處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兩人在橋面上翻滾幾圈,運氣好,沒有遭到後方車輛追撞,只是皮肉輕傷。我們扶著車走下橋,母親看著穿在外套裡的那件白色練功服,說,沒受重傷都要多虧師父保佑。

原來要避免嚴重的車禍,只要擁有一件練功服(或者其實騎慢一點),就好。 對母親來說,白衣就像遊戲裡的神裝──加敏、加防、抗魔,還附幸運值,母親總希望白衣也能進入我們的衣櫃,讓孩子也能共沐師父恩澤。哥哥跟著去了幾次道館,但我始終頑強抵抗,我想要的不是神裝,無非只是幾件合身且可以穿出門的平常款式罷了。

幾次拒絕下來,衣櫃的領地日益壁壘分明。彼時我正值最暴烈的叛逆期,在一次嚴重爭吵後,母親轉身去了道館,我拿起抽屜的布剪,把衣櫃裡剩下的那些,象徵愛與和平的白衣,全部剪碎。

於是我們終於有了各自的衣櫃。

開始打工後在大學附近租房,房間雖小,卻有大大的衣櫃。簽約時房東為了表示衣櫃有多堅固耐用,就把櫃門打開,整個人攀岩似地掛在上面,我忍著不笑出來,需要掛在上面的是我,需要被填滿的是衣櫃,這是「我的衣櫃」。

有了自己買的衣服,衣櫃漸漸長成喜歡的樣子。裡面都是簡單俐落的素色款式,牛仔褲是基本款,T恤最好看不見任何LOGO,掛上喜歡的香氛袋,貓咪偶爾鑽進去,把牠的長毛和氣味留在裡面。對他人的目光仍時有疑懼,偶爾朋友誇說今天穿得好看,我總先要疑心是諷刺,但慢慢也能分辨出衣服料子的好壞,打版、花色,縫線,鈕扣,以及其他更多幽微的細節。

最愛的是衣服到貨的日子,打開衣櫃對著門上的全身鏡一件件試穿,換下來的披掛在椅背上,像一層蛇蛻,日子就在一次次脫皮過程裡完整豐盈了起來。

《神鬼獵人》裡李奧納多為了保暖而鑽進馬的腹腔,好像他穿上了一匹馬,他成為馬,只要閉上眼,就能馬一樣地奔馳而去。我的衣櫃則是太空艙,穿上它,就能探索自己的宇宙。

母親有時會自宇宙深處發來電波,螢幕彼端她一身白衣。家族群組裡不時會有道館訊息:一點勸世良言,一點修行法門,道館喜迎二十週年的速報,或是師父壽誕的活動花絮。有時我已讀,有時我點開照片,在一片白衣裡徒勞無功地搜尋著母親。

父母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正式簽字,但家裡人不再一起過年了,單飛不解散,我在除夕夜找了藉口留在公司值班。辦公桌上擺著年前母親寄來的新年賀卡與桌曆,兩者上面都印著太極,我理所當然地沒有打開。

母親在群組裡說,今年要飛去西雅圖喔,照片上她快樂得像另一個人。一群白衣人在機場大廳拉著一模一樣的訂製行李箱,像迷你衣櫃的展示會,又像一輛列車,車廂裡載滿同樣的符號,太極生兩儀,載著母親往虛空處遠去。

離得更遠的時候,我卻在電視上遇見母親。師父成立了一個聯盟發動抗爭,退休的母親全身心投入人生第一場街頭運動。她遊行舉牌,在車站前發傳單,舉起大聲公在鏡頭前怒吼。那一年的家族掃墓,母親在燒完紙錢之後換上白衣,拿出一疊文宣向親族宣傳連署,在場長輩們盡皆錯愕,懷疑這是不是綜藝節目的整人橋段。

不是。沒有人跳出來說,嘿,整人大成功。沒有。

那陣子在街上看見身穿白衣的人群,就下意識地想躲開,好像他們都是複數的母親,而我早已失去當年拿起剪刀的勇氣。

後來我擁有更大的衣櫃,而母親終於離開那間舊房子,搬來與我同住。

褪下「母親」這件外衣,我們成了室友。

客廳牆上不知何時掛起一面八卦,浴室排水孔蓋出現未清理的毛髮,洗不乾淨的碗,被偷吃的便當,當我熬夜工作後好不容易入睡,卻有人一早在客廳把吹風機調成最大音量……有人負責磨,有人負責合,我們像室友一樣既歡且快地磨合起來。

但最挑動神經的還是定期上演的尋衣記,叩叩叩,你有看到我的○○○嗎?

上個月高壽的外婆離世,舅舅發來喪儀日期及服裝提醒。當穿黑衣黑褲,上面如此寫著。當天在告別式會場,遲來的母親的確穿著黑衣,是黑色男款球衣──等等,那是我收在衣櫃裡的大賽紀念款。

「妳為什麼穿了我的衣服?」

「因為我臨時找不到黑色的。」

誦經時母親跪在靈柩前,罩袍底下的「台北公開賽」以及書法大寫的「戰」字隨風若隱若現,讓親眷都像亂入了一齣黑色喜劇。大約是察覺我的不滿情緒,返家後她敲了我房門,補償似地拿來一袋衣服,棗紅粉綠,是我刻意留在舊家的那些青春怪異物語,原來它們也跟著母親的衣櫃搬了過來。

我打發母親離開,鎖上房門。對著鏡子我驚訝地發現,童年的大尺碼惡夢,如今竟意想不到地合身,而且好看。

也不知是衣服終於追上了時間,還是母子共用的那座衣櫃,一直未曾真正離開。

●

【評審意見】衣櫃進化史 ◎石曉楓

以略帶懸疑的方式起筆,洋洋灑灑寫一部衣櫃進化史,他人的、自己的衣櫃,種種愛恨情仇,都以黑色幽默的筆法流暢帶出。以衣裝寫生活史,本為常見之題材,但此文事件一樁翻過一樁,筆墨間分明是悲傷敘事,卻意外充斥著喜感。全文層次豐繁、照應自然,收尾尤有餘味,這對母子之間究竟是和解了?抑或根本為畢生擺脫不去的夢魘?格外引人思量。全篇沒有任何關於情感描述的形容性語彙,然而所有百轉千迴、複雜幽微的情感關係,卻在漫長的衣櫃史裡一一被寫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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