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1】萬盈穗／晚餐

◎萬盈穗

◎萬盈穗

今天又輪到我煮晚餐了。不，應該說，最近每一天都是我煮晚餐。在流理台前反覆思索，牛肉的紋理究竟是如何，怎麼樣切才好一口吃進去，又不會失去咀嚼的快感。我小心翼翼下刀，頭緒比下筆時複雜得多。這光景像極了夏宇在〈雨水一盒〉裡開宗名義所說：「每當日子渾圓飽滿，我就一籌莫展」的相反：「每當日子一籌莫展，我就渾圓飽滿」。

把原本的日子清空，重組一個新的，這是第幾次我尋思，紅蘿蔔到底要整根削皮，還是只用一半呢。這又是第幾次我問，是誰――權力、口號、正義感――輕輕提起我的手臂，讓我親自把家門關緊，又牢牢上鎖？那手感極好，加深我誤以為這是場自我搏鬥的念頭。誤以為，這漫長的緊閉生活，讓我擁有無限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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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限自由裡，怎樣齊整的行程表都顯得閒散，害怕自己邋遢，反過來把空的地方都填滿。如果房子裡的物件被分割成好幾幅畫像，按照時間軸掛在牆上。那麼床舖的旁邊是電腦桌，電腦桌的旁邊是馬桶，馬桶的旁邊是瑜伽墊，瑜伽墊的旁邊是瓦斯爐，瓦斯爐的旁邊是書櫃，書櫃的旁邊又是電腦桌，電腦桌的旁邊又是瓦斯爐。在這周而復始的圈套裡，「叮咚、登登登」是永不停歇的情境音樂。

我把蒜頭一顆一顆打碎，洋蔥對半分開，忍不住想哭。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區分家戶外、家戶內，工作與睡眠被輕易置換，下午茶和問候一起沖泡過淡。

自由就是一籌莫展。一籌莫展使我不得不把每天都塞滿，不得不，把漫無目的的空轉都看做是一場壯烈的搏鬥，或者，一道嚴肅的哲學問題：「今天晚上，吃紅酒燉牛肉好？還是爪哇牛肉咖哩好？」實在無法下定論，喊著丈夫來我身邊，要他幫忙決定，要他與我一同上戰場。

丈夫輕輕巧巧，把紅酒瓶開好，把番茄罐開好，一邊絮絮叨叨：「在家裡悶太久了，要不要出去散個步？今天沒下雨欸，應該可以吧。」

用蒜頭和洋蔥把牛肉炒香，倒入一些紅酒煮沸。再把所有食材、調料一起放入電鍋，加水，兩片月桂葉。「喀噠」一聲，咕嚕咕嚕，慢慢入味。

我和丈夫換上外出衣服，穿上鞋子，戴上口罩。出了門，是一條斜斜的上坡路，穿過兩邊的竹林之後，向右走，在附近的小山丘悠悠閒晃，遠遠看到人就抬起手搖擺，打個無聲的招呼。

就在那裡，我看見一朵小白花。在峭壁、在懸崖、在兩塊石磚的夾縫間，她緊張但奮力地探出頭。

我要將她摘下嗎？我要洗淨一只玻璃罐，裝水後插上嗎？我想像她悠遠的凝望，見證我在流理台前，一籌莫展地切菜、烹調，被油煙燻地皺起眉頭。

把自己養得渾圓、飽滿，是可以的嗎？我想像自己問她。小白花安靜盛開，在我微不足道的日常餐桌上，輕輕點頭。 ●

【評審意見】

自由與禁錮 ◎蔡逸君

自由與禁錮是這篇短文議論之處。在禁錮中獲得自由？或是被自由禁錮了？日常的生活，例如準備晚餐，會不會無形中就是個圈套，套住好發議論之人。不如一朵小白花，自在生長於山野，被人摘下擺放餐桌上，仍自開它的美麗，自開無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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