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蔡文騫／皮毛小事

圖◎徐世賢

◎蔡文騫 圖◎徐世賢

皮毛雖輕薄細小，若攤平計總，仍是全身最大的器官，皮膚之事，小不過毛毛屑屑，大不過人生。

皮膚構造單純直覺，層次由淺而深肌理分明，像土壤剖面粗分表皮真皮與皮下，再細分角質顆粒棘狀基底層，一切依序排列，舊的外層剝離脫落了，就由下往上成熟遞補，暴露的表面像貴金屬，在日常裡不斷因各種汙染氧化變黑，原本展示予人看的毛皮，都是精煉光滑的金箔啊，但幾次的愛恨烈日焚風，從撫摸擁抱變成指尖反覆摳抓，曾經再無暇純真似嬰兒臉頰，終於也變得粗糙黯淡，油汙積垢，終於狠下心酸洗一番，強搓拭去，放棄那曾經不惜代價，用真肌嫩皮去摩擦、貼近於誰的痕跡，重新做一個閃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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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表皮是礦物性的，追求拋光透亮，那頭髮應是植物性的，毛髮生長如草原週期枯榮，一分一釐緩慢延長，向光生長到極限後忽然退行崩潰，倏地進入休眠期長達數月，露出的毛幹毅然拋棄脫落，留下一顆果實在看不見的皮下，等待毛囊幹細胞重新進入生長期，繁衍、破土，再次成為搖曳的草花。草原也並不總是安逸平靜，有時壓力情緒星星之火，在各地燒出一點一點光禿如鬼剃，而時間總帶來更大規模不可逆的衰退，髮絲變得灰白細軟，輕易被折斷莖節。

皮毛裡最動物性的構造，該是汗腺了，運動時炙熱時，發汗中樞及腎上腺讓小汗腺開始排泄透明汗水調節體溫，但人至青春期，像哺乳動物的求偶季節，腋下、乳暈、鼠蹊的大汗腺蠢蠢欲動，從毛孔泌出混合蛋白質和脂肪酸的內容物，與微生物交互作用，散發難以言喻的異香或狐臭隨風遠播，禽獸的本能，沒有聲音也不需介質的溝通方式，卻讓現代人極難為情，演化遺留的微小惡作劇，用難以被掩蓋的方式，提醒我們仍屬於動物界之一，特別是在原始的愛欲之前。

住院醫師訓練時期，要整理每位病人的照片紀錄，也許是半張側臉、一隻指頭、或微距放大的腫瘤，顏色乖張斑斕乃至潰瘍滲血，在暗室裡準備隔日晨會報告，從局部的影像斷片裡，去拼湊可能的解釋，咬指甲抿嘴唇的小動作、反覆搔抓不中的癢處、隱隱被刺痛的神經末梢，一面與年齡性別、病史、職業環境相對照，再努力回想診療時病人神情語氣透漏的隱約訊息。

每一個人走入診間，像遞出祕密，把他的一吋皮膚暴露予我看，口罩下遮遮掩掩的臉、或趾縫肚臍等更隱蔽不可告人之地，而我手持放大鏡，在強光聚焦下仔細探察可能的病疣，從密麻皮紋間梳理複雜的抱怨，凹凸的新舊疤痕、經年累月曬出的斑、日常生活反覆壓迫某處的痛點。

只能看最表層，再努力摹寫一個完整的故事，即是皮膚科醫師日日工作最迷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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