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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渡也／故人江海別
圖◎吳怡欣
◎渡也 圖◎吳怡欣
我六歲時住過嘉義六腳鄉林內（今稱古林村）。民國47年父親辭去嘉義酒廠的工作，帶著細軟揮別光彩街的租屋（今嘉義市立美術館後方），一家六口擠在大貨車上，向遙遠的六腳鄉邁進。年幼的我感覺像是要去另一個世界。印象中我們似曾在朴子公共汽車總站換車，然後繼續往林內前行，石子路崎嶇不平，很不好走，擠滿車上的家具應有顛沛流離之感吧，那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現在邊打字邊回想，對於那次搬家過程竟記得如此清晰可見，乃是我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也許是人老了，往事特別喜歡回頭來找主人，來親近我吧。
父親在林內村落的朴子溪邊養鴨為生，我們一家六口擠在向吳江河先生租的小房子裡。這小小的江山是我一生的起點之一，我驚濤駭浪的生命就從這裡，從這溪邊展開。父親常帶我去溪邊用竹子搭成的鴨寮玩，有時教我游泳，可惜我就是學不來，一直是旱鴨子一枚。我常在這裡看溪水，看夕陽，看鴨子，看我的童年。鴨子主食之一是煮熟的地瓜，我的工作就是陪成群結隊的鴨子用餐，六歲的渡也因此吃了不少地瓜和飼料，那是我的肉粽、碗粿、滷肉飯。我和父親感情最密切的時期只有那一段歲月，很短。後來，打從我念初中起，父子之間的裂縫愈來愈大，愈深。
那是一段已消失六十多年的美好，全家過著簡單、清苦、相依為命的生活，我多懷念一生中最純真、最無邪、最快樂的那段日子！打這幾行文字時，我的指頭、鍵盤也都陷入回憶，激動起來。
大姊、二姊、哥哥都念更寮國小，學校離住家有一段路，他們每天走牛車路上下學。教室、辦公室清一色木造房子，為日治時期所建造，濃濃的檜木香味，至今猶在我鼻子裡。我由於腦袋瓜有點狀況，日語話說「阿達馬孔固力」，言行怪異，不准念小學，連幼稚園都免了，「居家隔離」。父母親大概擔心我去學校會抓狂，霸凌同學，或者放火燒教室。所以呢，我的學校就只是鴨寮。我有時會偷偷溜出鴨寮或住家，到更寮國小去探班，偷窺兄、姊們上課狀況，能念書多好啊，好生羨慕。想到這裡，眼淚都快掉下來。有一次下課時，二姊從她那一班教室走出來，輕聲對呆呆站在走廊的我說：「阿佑，緊轉去啦！」
我只好低著頭沿著牛車路回家。這條路，幾十年來一直在我腦海蜿蜒不斷。生命中有幾條熟悉而又重要的路，民雄鄉中樂路、嘉義市老吸街、嘉義市博愛路、台中大里益民路，當然還有六腳鄉這條牛車路。這路上有兩條又長又深的牛車輪痕跡，我每次看到牛車迎面而來，會情不自禁地平躺在路面大聲喊：「給你輾！」搞得拿著皮鞭的牛車主人很火：「猴死囡仔！亂來！毋去讀冊！」
是的，我應該去學校讀書才對。我常向母親吵著要上學，祖籍日本的母親老用日語回我一句：「無路賽！」叫我別煩她。就這樣，一直拖到後來我家於48年搬到民雄，母親才試著讓我念小一看看。果然！被她料到，我闖禍了。上美術課，用粉蠟筆畫一個男人在洗澡，小鳥很長很長。到底陳家誰的那個超神勇？我的老師一臉疑惑。
據說民國七十幾年，我林內房東家人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早年那個腦袋秀逗的猴死囡仔竟然拿到博士學位。他們萬萬沒料到當年比我幸運能就讀更寮國小的哥哥姊姊，後來學歷都不高。從小至今，老天常戲弄我，開我玩笑，也開兄、姊玩笑。
猴死囡仔在民國102年某日重返林內，終於找到早年的租屋處，更令我驚訝的是正好遇見當年的房東吳先生。老天又善意地開我一個大玩笑。因為自小時離開林內後的數十年間，我曾先後數度到林內尋覓舊居，林內茫茫，渺不可得，皆失望而回。吳先生怎麼也沒想到我找他們很久了。那天不期然看到已年邁體衰的吳先生，令我非常錯愕和不捨！八十四歲的他一見到我即認出來，立刻以閩南語叫我：「阿佑！」太令我震撼、感動！接著他一口氣說出我大姊、二姊、哥哥的日本名字，更不可思議！我們已五十四年未曾聯絡未曾見面，他竟然仍記得我的容貌我的名字！我差點哭出來！而我竟然忘記他的大名！慚愧！他外表看來雲淡風輕，我知道他內心肯定亦波濤洶湧。一切來得太突兀！他和我都有點懷疑這是不是真實？我握著他的手：「歐里桑，您好嗎？您貴庚？」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唐詩所描繪的，如今都到眼前來。
兩年後我又去林內，希望再和吳老先生好好敘舊。記得我常黏他，他出門時我總是跟前跟後的。抵達吳家，老先生的兒子澄清低聲說他已辭世了。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啊，老天竟把我們的故事情節編成這樣！為什麼！
澄清引領我去附近溪邊追尋數十年前鴨寮所在地，朴子溪已不認得我，陳年往事如風迎面撲來。我望著默默流逝的溪水，忽有所悟，原來，兩年前的重逢，是等了五十四年的重逢，也是吳老先生和我最後一次相處。這也是老天特別為我安排的吧，感謝！然而，為什麼我沒有好好把握，沒有好好珍惜呢？
「歐里桑，我來晚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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