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吳晟／轉型正義

圖◎黃子欽

◎吳晟 圖◎黃子欽

——沒有人可以改變過去，

卻可以檢討、追究，進而改變未來

．

通過文書申請

我去新成立的機構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

也就是促轉會

查閱威權戒嚴時代

我被情治單位

監控的歷史檔案

．

操作滑鼠，一頁一頁翻閱

關於我的言行紀錄

鉅細靡遺，外加眉批

超乎我的記憶

掀動我一波又一波驚訝

時而皺眉苦笑，時而搖頭歎息

相較於其他，許許多多

血淚交織的迫害

我的案情，微乎其微

．

恍恍惚惚，跨出促轉會大門時

已是傍晚時分，走下台階

卻突然聽見，一陣一陣呼喊

高亢激昂，夾帶悲切

迎面衝擊而來

．

是從大樓前的街道

從街道旁的巷弄內

從巷弄內的水溝

從水溝到河流

從河流到深山

從深山到大海

訴不盡的冤屈

正從風中哭嚎著跋涉而來嗎？

．

聚集成一大群

模模糊糊，難以辨識的魂魄

爭先恐後地訴說：

「我們也想要查閱

歷年來

空中的飛鳥

被屠殺的紀錄

水中的魚蝦貝類螃蟹泥鰍

實際被迫害的情形

我們想要知道

是誰下令

勒斷一條又一條河的脖子

我們想要知道

是誰下令

活埋一座又一座湖泊

我們想要知道

劊子手是誰？

是誰處死、殺死、砍死、燒死

一棵又一棵

一個族群又一個族群

無辜的樹木

是誰，和誰們

聯手造成

如今大自然重傷的局面

．

蜜蜂為何集體暴斃？

麻雀為何不再唱歌？

穿山甲為何會被車撞死？

石虎寶寶的媽媽，為什麼失蹤？

魚群為何翻肚，水面為何飄出惡臭？

蚯蚓的冤情，誰能幫忙申訴？

……

一件一件，一樁一樁

太多太多實例

必須要追查清楚

必須要解密

豈能允准殺戮

編造冠冕堂皇

推陳出新的理由

縱容更大規模的暴行

而不去追究？

．

我們也想要控訴

或僅只是陳情

僅只是求救

但我們沒有公關

替我們穿梭府衙

沒有獻金，好讓我們遊說政客

沒有工會組織，替我們爭取權益

沒有選票，候選人不會來關心

我們沒有任何勢力

無法對誰施壓

只好寄望新成立的機構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

替我們清查

這塊土地

被凌虐的詳情

一五一十地公布、究責」

．

我聽得心揪痛，轉身

進入促轉會辦公室

詢問還在忙碌整理資料的工作人員

是否有歷年來

這塊土地

被傷害的檔案紀錄？

工作人員尷尬地苦笑

表示：目前還沒有處理到這一塊

．

再度跨出促轉會的大門

夜色正在降臨，大樓前

黑壓壓一片，像是一大群

又一大群，先來後到的冤魂

仍然鍥而不捨地群聚

聲嘶力竭地質問：

．

「正義，如何轉型？

冤屈，如何平反？

公理，如何還諸天地？

同樣是天地的子民

為什麼不能，還給我們

最起碼的生存環境？

同樣是天地的子民

請讓我們活下去

……」

．

我聽見，風中的吶喊

一遍又一遍，我想

應該會有更多人聽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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