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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周丹穎/鼴鼠的憂鬱 - 巴黎隔離故事 3之2

2021/07/03 05:30

圖◎顏寧儀

◎周丹穎 圖◎顏寧儀

張西麗亞在覆了一層灰的透明塑膠防護布上,踏出一個個腳印,進廚房找到了正在加熱昨晚剩菜的達米安。兩個盤子,綠咖哩雞、蔬菜和白飯平均分配,一如每一個尋常的日子。也許達米安打算熱好了飯菜再打她的手機吧?張西麗亞想。

「都好嗎?」她重複了達米安已讀不回的問句。

「嗯嗯。」達米安嗯了兩聲,一高一低,沒有補充說明,忙著設定微波時間。

「今天早上你沒有會要開?戴耳塞有辦法工作嗎?」張西麗亞問。

「多多少少。」達米安搖了搖平放的手掌,從表情上看不出他對與工程共生的第一天實際上做何感想,遠距工作至少是受到影響的了。他倚在流理台邊,等待第一盤綠咖哩雞飯微波好時,回問:「樓梯間呢?」

聲音裡帶著點逗弄的意味:咖啡店沒開,公園長椅她不去,一早想出了新點子,竟躲到樓梯間辦公去了,果然是張西麗亞會做的事。達米安的反應讓她多少放下了微微懸吊的心。

「完美極了,沒有人經過,離家又近。這不是心電感應到放飯了嗎?」張西麗亞露齒而笑,看著達米安設定第二盤綠咖哩雞飯的微波時間,多了三十秒鐘,知道這一盤是自己的:晚出爐,上桌時才夠熱。達米安熟極而流地重複著日常動作,太太的喜好內含其中,不假思索。

達米安輕嗤了一聲,沉默了幾秒後,說:「他們一點半回來上工。要在廚房吃,還是拿到飯桌去?」

「在廚房吧,地上都是灰,踏來踏去的。」張西麗亞指了指廚房的小桌。雖然她知道,依達米安的習慣,是會先把飯桌擦乾淨、擺好刀叉後再把午餐端過去的。怕麻煩的總不會是他。

達米安點點頭,旋即在小方桌上擺好了水杯和餐具。雖然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張西麗亞對先生「問一是一」的態度有時還是不免感到驚訝。張西麗亞自己的問句,是一種「開放選項」,並不清晰明瞭地代表「那就按你的意思做吧」。同樣一個問句,如果達米安給了她一樣的回答,也許她會看看錶,說:「飯桌比較寬敞,離一點半還有五十分鐘,不急,我們還是照平常的喜好和習慣吃飯吧?」她也可能會推翻原先的問句,看看窗外的好天氣,轉而提議到公園野餐去。張西麗亞在腦中迅速排演過這一場並未發生的狀況劇,甚至可以預想出達米安微慍的表情,彷彿在說:「妳既然已有想法,何須再問我的意見?」

是啊。張西麗亞自忖: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浮動原則?

微波爐的嗶嗶聲瞬間驅散了她腦中的狀況劇。張西麗亞自己打開了微波爐,端出盤子,坐到小方桌面窗的那頭,和達米安坐成了一個直角,然後伸手抓來了擺在他對面的筷子和湯匙。一切動作也在不假思索中完成。

達米安靜靜看著太太熟極而流地完成整套換位子的動作。張西麗亞感應到他沒有說出口的想法,連忙找了個輕鬆荒唐的理由,補充道:「一個星期沒出門,鼴鼠也得多曬一點太陽,不然會缺少維他命D。」

說得煞有介事,讓達米安不禁也再度縱容這隻鼴鼠,一溜煙地逃脫人類社會的基本秩序。他知道太太在工作上是行事一板一眼的老師,私底下卻更接近於社會化不完全的半野生動物:所有人際守則流經她的腦中,都只暫存一會兒,就自動被隔離到一個存而不論的虛擬空間。說她自我中心,也不完全是那麼回事。總在他人開口表達不滿以前,她便能敏銳地感應到自己又犯了哪一條規,然後迅速自我修正。達米安因此很難跟太太動氣,張西麗亞的自我修正總是真誠的,即便很快地她又會將一切拋諸腦後,繼續過她離群索居、本性難移的鼴鼠生活,不管外面的世界隔不隔離。他也想過,或許是她離開生長的地方久了,在異地又得應對另一套人際準則,繁雜得讓她疲於一一記憶;也或許她選擇的學院生活,與外界的步調和規律,始終是存有時間差的……達米安比誰都清楚,張西麗亞的手機是永恆的靜音狀態,沒有人能夠立即地聯絡上她,包括自己。張西麗亞總推說是進圖書館寫論文時養成的習慣,然而論文都寫完十年了,達米安感覺自己和太太之間,還是隔著一層她不想移開的什麼。他們倆就隔著這一層什麼,做一對沒有孩子的恩愛夫妻,永遠年輕不老。

「晚上七點布魯諾、蓋爾他們約好要開線上餐前酒會,妳今天打算工作到幾點?」達米安想起今早群組內的決議,太太是唯一還沒點進這則討論串的成員。

「開吧,開吧!到時候我如果學校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再跟大家打個招呼。」張西麗亞說,雖然她始終無法體會,隔離期間開過那麼多網會,一群朋友晚上還約在視訊前乾杯,聽著此起彼落、嘁嘁喳喳的金屬聲音,如何可稱為一種下班後休閒放鬆的交誼活動。達米安和他的好友們看起來都很開心,見不著面,至少還能隔空聚聚,因此線上餐前酒會,想必是種隔離期間不錯的發明吧?張西麗亞對達米安健康正常的人生,總是帶著在一旁欣賞的意味的。她自己的朋友群組,除了文字和表情符號,沒有這樣的動態邀約,也或許,她從來不在這種邀約名單上,也不感到欠缺。定期見面的朋友,不少本就隔著實際的地理距離,一年見上一、兩次,甚至幾年見一次,都屬於她這邊正常的時間範圍,居家隔離未曾影響什麼。只不過,假期時會回返巴黎的友人,來不了了,而少了訪客、柵門深鎖的巴黎,有點蕭索落寞而已。

張西麗亞試著回想,去年,在整個世界停擺以前,最後一次見到回訪巴黎的朋友,確切是什麼時候。幾秒鐘內,她和喬每隔幾分鐘就往餐廳門口惶惶張望的表情,定格在她腦海裡。那一晚,接風宴的主角夏美意外缺席了。閒話家常的空氣裡,懸浮著不安的微粒。在座的巴黎友人,尤其是張西麗亞和喬,不斷重複查看遠道而來的夏美上機前的「明天見」、班機準時抵達的資訊、最後上線的法國時間、無數去電未通的手機紀錄,深怕錯過任何蛛絲馬跡。一餐飯配著手機,入口處的風吹草動更不時打斷談話,所有人都食不知味。道別的時候,眾人約定隔日如果還無消無息,就各自展開尋人行動。二十四小時過了,然後是三十六小時,杳無音信。警局報案,失蹤協尋時間設定在四十八小時;醫院傷患名單,查無此人;其他親友,各社交網站上,亦無進一步資訊;機場海關、航空公司櫃台,不受理確認是否入境的請求,須洽大使館;最後是日本大使館,糾結於夏美的姓氏少見、聽似非日本國民的問題的時間,遠多於簡單流暢地下結論的時間:「手機系統不同,沒換卡打不通很正常再等等吧。」留過學、法文流利的夏美,失聯四十八小時後,親自傳訊證實了最後一點:下機後忽受流感病毒侵襲,全身乏力;租屋處無網路,小睡醒來竟已是隔天;隔天是週日,病懨懨地,也買不到網卡,誠摯地感到抱歉。整個週末在各行政單位之間亂竄的荒謬劇,如此歡喜落幕,讓眾人都鬆了口氣。眾人之中的張西麗亞,接到夏美的道歉電話,重感冒中的嗓音充滿懊悔,她只問是否需要送一些民生補給品過去,僅想以行動回應四十八小時的情緒疲乏。然而最後見面的機會,終究還是錯過了。張西麗亞無法向達米安或任何人解釋,這樣的錯過,為何在她來說,也是自然而然。在無盡的日蝕底下,日日相對的達米安,已能預想事過境遷以後的不要緊;張西麗亞無法合理地解釋,火山灰寸寸覆蓋她個人世界的異象。

「喔,對了,借浴室洗澡的問題。」達米安觀察著忽然出神的太太緩緩把眼光從窗外移回他這邊:「布魯諾家在十公里的限制範圍內。他說我們過兩天要去以前,給他打通電話就行了。」

「好呦。先謝謝布魯諾和薩賓娜。」張西麗亞給了達米安燦爛的一笑。防疫期間,她自己向誰都問不出口、向誰都怕不意問出某種底線的事,果然有達米安在,就有解決的辦法。她收拾起杯盤,看了看時間,問他:「還有十幾分鐘,吃水果?還是喝咖啡?」

張西麗亞在心裡提醒自己,這回一定要記得尊重達米安的選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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