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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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銘磻/貓眠彼日

2021/06/27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陳銘磻 圖◎阿力金吉兒

摯愛的多多喵猝然棄世,再次經受心傷之苦,我底不安,不禁感歎生命真的是既神聖又殘酷。

回顧舉家搬遷桃園初始,尷尬的處境一再陷入不知如何面對生疏人地,以及不識風色的新環境將何以過活這件事;日復一日地閉鎖家門,日子險些凝滯成蒼茫疲困。多多喵的出現,好比上天特意差遣前來救贖我苦澀情緒、排解煩悶的萌寵,適時成為我最鍾愛的伙伴,伴隨原本單調無為的日常,變得明晰而自在豁達。

飄然若流星地離開台北,又以飄然出世之慨存在城區某個角落,過著清氣撲人的簡單生活,喜歡和牠在有陽光的時刻,共坐露台曬太陽,趁便替牠梳毛,玩賞油潤明亮的虎斑毛閃爍迷人的晶瑩光澤。

聲音清澄細微的小母貓,不知道多大歲數,本來浪跡基隆海洋大學一帶,自從被兒子帶回來,成為陳氏一分子,家人以嬌寵相待,就算生性懼貓怕狗的人,我都無法理解一隻小貓何來如此魅力,竟能散發無比柔和生動的溫情,討我歡心,很快融化我對寵物最初恐懼的隔閡之異。

新居那年夏日,兒子和他媽媽及我,約莫每日午後,都會推著號稱縮小版勞斯萊斯的貓咪車,到莊敬路旁的南崁溪,沿著步道遊憩,看水鳥,聽流水聲;攝氏二十二度,涼風徐徐吹來,適宜緩緩而行。

夏末的南崁溪畔,秋天的顏色悄悄探出頭,這棵樹,那棵樹,天候變化之美,一一寫在落葉與新葉之間。

身手矯捷的多多喵,宛如也被這片清雅的水景色吸引,頻頻探出頭,以好奇的眼神東張西望,巡行諸方地瞄了幾眼,如同我這個「脫北者」的新住民,急欲熟識陌生環境那樣,充滿無盡好奇。

這種再平常不過的行為,看在老人眼裡,感到特別暖心。不知道自己將會活在這個世界多久,也不確定能和牠相處多少時間,大致說來,我確實體悟到跟一隻可以親暱共處的母貓,已然產生難以割捨的情感。

如此可親的分子,甚至會一起陪伴返回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安步賞景,回味當年。在公園奔跑的小孩見了,無不近身呼噪:「貓咪車耶!」意味牠讓我原先被多憂慮、多煩惱堆積成的零亂心緒,如同曾被牠的尾巴碰觸過的樂高城堡物件,七零八落地傾跌掉下,後來又得以有次序分別地調理成切合齊整,別具一格,饒富趣味。

生動場景恆常難以持久,不出幾年好光景的深秋某日,多多喵因年老筋骨退化,後腿功能盡失,行動不若過往靈巧,即便小兒子拿樂高零件,為牠精心製作了一部輕便助步車,亦然無效,見牠奄奄一息倒伏沙發,未有任何掙扎跡象地在我眼前吐納最後一口氣,瞬間斷氣身亡,驟然失溫成一具動彈不得的屍體。

是難過,是哀痛,如「五衰」所言,身體臭穢、身虛眼瞬,許是天福享盡,壽命告終。

我兩眼昏花,一陣暈眩,多麼不願意,也不想親睹其光不現、體溫盡失的愛寵橫臥眼前;隨之身虛體弱,毫無理智地跌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啜泣,繼而神智不清地嚎啕大哭起來。

多多喵,妳怎麼就這樣忽然睡著了,不要再睡下去呀!

想起紀伯倫的話:「從來,愛都不知道自己的深度,直到離別來臨時。」這一天,已然不曉得自己經歷多麼混亂的午後,直到兒子提議,才惶惶然把睡著的多多喵裝入紙箱,送到鄰近林口郊區,坐落林間的一家寵物安樂園,火化成灰燼。

芥川龍之介說:「睡眠比死快樂,至少無疑是容易的。」親愛的多多,我不是天神,無法不讓妳離開,妳是我後中年生命中的小菩薩,安心睡吧,我不會再吵妳了。

後事處理就緒,從林口山區回程中途,坐在群樹掠過車窗的寧謐裡,恍惚想起老後往生多年的雙親,想起那個跟我感情淺薄,無故在家上吊自縊的大姊,以及那一隻聽說沒能及時發揮動作救主,被親屬詛咒為不祥之物,後來慘遭遺棄的家犬。

紛紛雜雜的過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這些都是我一生接觸過,至親至愛的死亡事故。

那一年,我十九歲,才剛赴任新竹尖石那羅部落的小學校教書不久,某日上午課間,忽然接到父親從家裡撥電話到錦屏村柿山派出所找我的通知。一定有急事,我心裡暗自忖測。

那是山地部落仍舊使用手搖電話機通話的年代,我行色匆匆從坐落山坡地的校園,往派出所方向快速跑步,氣喘吁吁接聽父親從電話那頭傳來氣若游絲的聲音,語音模糊不清說道:「你大姊用背巾在客廳窗戶懸梁自盡,事故原因待查。你快回來吧!」

新竹距離那羅部落,路途遙遠,電話收訊不良,和父親三言兩語交談後,焦慮地返回辦公室,跟校方請假,背負簡單行囊,急忙快步走路下山到有車可搭的嘉興村,乘坐喊價攬客的計程車到內灣,再轉搭火車趕回新竹家。

那是生平第一次從異地奔赴親喪的哀愁路程,心中難免湧起諸多莫名不安的感傷。

轉換幾趟車回到家,眼見眾人哀戚無語,圍坐在狹窄的廳堂,我不便開口問話,靜靜望著窗戶,「這麼低小短窄的窗櫺,怎麼可能吊頸而亡?」還有,「到底發生什麼離奇情事,非得要她用殘酷方式自縊?」

一生採訪過無數詭怪奇譎死亡事件新聞的父親,彼時靜默無聲,獨坐角落,模樣顯得特別沮喪。

他一定極其難受,才會流露如此苦不堪言的表情。

這時,母親和一位長期借住我家廚房一角,充當起居室,一個被不肖兒子棄而不養,命途乖張的舊識老嫗,兩人異口齊聲地說:「都要怪綁在窗外那隻死狗,平時見到人影,不分日夜,總是吠個沒完沒了,是要吵死人不成,今天大清早,隔著窗戶這邊,有人影在那裡掙扎晃動,怎麼連叫一聲都不會,實在不尋常。」

人走了,死因不明,再怎麼說,也不該把起因理由全推諉給一隻狗,以為這樣就能心安了事。

誰說她是無故尋死?一個人若真的想離棄人世,無論一念之錯或真的不想活命,必然有她背後緣由,啊,徒留嗟吁長歎。

出殯當日,我再度自部落走路下山去到西門街舊省立新竹醫院殯儀館,送別緣淺情薄的大姊,不期然從弔唁賓客口中獲悉,自縊事件跟夫妻感情疏離,出現第三者有關。

年輕不明人情世故如我者,尚且清楚未能及時查明真相,便以「不然,我死給你看」的劣質手段結束性命,確實比愚蠢更加罪過!

婚姻沒有導師、顧問,兩人相處何來典範、真理?夫妻感情和合或離異,不都是仰仗磨擦再磨擦而衝撞出來的尋常家庭生態?

人的一生為了追逐和擁有情愛與婚姻,不管有無勇氣專情地為對方付出,故弄玄虛或虛實不明,相對都會讓雙方遭受慘痛的身心交瘁。人呀,要小心掉落使人六神無主的婚姻生滅的陷阱。

不明白的是,大人為何要用無知製造不合常理的論調,硬是把她的死亡罪責推給那隻無法用言語表述,無辜的狗?

父親說,再也沒有飼養那隻狗的餘力了,喪女之痛,使他身心疲累、形容憔悴,母親也附和強調不想再見到那隻帶來災厄的「死狗」,便在某個白天,用摩托車強行把狗載到大老遠的香山,連一聲再見都沒說,頭也不回地就地野放。

我猜想父親必然不捨難熬,他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不過對他來說,這已是沒辦法的事了!母親和老嫗都給予那隻狗最陰惡無情的詛咒了,既要承受喪女之悲,又必須依順女人盲目迷信的意思,狠下心遺棄曾經是自己帶回家飼養的狗,疼痛的心,情何以堪!

當時父親的住居,距離香山郊野也有好幾公里,他楊姓的原生家庭就在香山,這大概是他為什麼會選擇把狗棄置到那裡的潛在原因吧!

當年,父親家從石坊街搬遷到自由路住宅的後院,近距離的土丘上,築有一條從台肥五廠經火柴公司載運戰備物資到新竹空軍基地的鐵道,每天固定時間一趟車,平時少有人在上面走動。

一天,父親騎乘摩托車搭載母親和一箱食物,碾行崎嶇難走的碎石山路,去到部落探我,語重心長地說,送走狗的事都過去一陣子,不少鄰居卻跑來通風報信,說是曾看見那隻棄狗不時在鐵道上出沒徘徊。

引人好奇的是,路途長遠,鐵道未見盡頭,牠是怎麼知道回家的路?為什麼牠要那麼努力地回到父親的家?

家人沒想理會,也不特別在意關注這件事,自然不會有人提議是否要讓牠回家。

再後來,我從跟父親的通話中得知,那隻許久未見,消瘦許多的棄狗,確實存在附近,卻始終不敢接近住家,只在清晨或黃昏時刻出現。說到底,就是遲遲不肯離開鐵道,默默守護棄養牠的那個家。

父親哀歎地說,那隻狗,那隻已經沒人要的土狗,有一天,被鐵路巡查員發現橫屍鐵道旁,就在父親家後院門口沒幾步路的道砟堆上。

無法想像,牠站立鐵道的落寞神情,臨終前是否有想到要跟父親或其他人道別?

遭詛咒的狗,你是被人用惡毒語言奪走靈魂的忠良之犬呀!

父親在電話那頭,自責說道:我真的差勁到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和那隻沒見過幾次面,後來更無緣再見,至今甚且想不起家人替牠取什麼名字的狗,我是不是也很差勁啊!

如今,生命輪迴依舊如常,從多多喵斷氣,自此一覺未醒,想起長眠久矣的親人,少有接觸往來的忠狗,我對自己過去的軟弱好生疑惑,終究領受,人生從來就不是道理能說得通,講得清楚。

幾年過去,楓葉依然在群樹間飄搖,陽光照耀我的眼睛,願我想得起、記得住過往的任何美好或醜陋,明白自己還能留在這裡的深長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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