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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李敏勇／季節心影
圖◎吳怡欣
◎李敏勇 圖◎吳怡欣
歲初冬寒，一個午後，整理了一下書房，一本未刊的文稿《雜草》，在初讀的四年後，重現眼前。一位跨越語言世代有文采的企業家留在紙頁的心思，以漢日對照文本呈顯，流露玄冬人生的況味。
其實，戰後嬰兒潮世代的我輩，也已走過白秋期。回想自己的文學青年時代，初識一些1920世代的台灣前輩詩人，當時，他們或她們正值四十歲代。比起同世代的日本詩人在戰後之初即登上文壇，跨語跨國的這些前輩，晚了幾乎二十年。
戰後的台灣，經濟領域才是出路，文化之途是暗淡的。宿命地走在文學里程的一些台灣人，經歷了李登輝所說的場所的悲哀，艱辛地承擔人生的際遇，留下一些文學亮光。對照一些有文釆但走向企業家之路的人們，人生畢竟不一樣。同樣府城台南出生的邱永漢在日本，以《濁水溪》獲直木賞，但並未像也獲直木賞的陳舜臣一樣，始終走在作家之路，而是成為賺錢之神。王育德在台灣獨立運動努力一生，並成為台灣話文專家學者，辭世後才在故鄉府城被彰顯。
二二八事件後，出亡日本的邱永漢，後來獲准回台，留下《財訊》，被台灣人以企業家認識。戰前，邱永漢、王育德和李登輝等人都是台北高校同期生，邱永漢和王育德去東京帝大，分別修習經濟和中國哲學，李登輝去京都帝大念農經。如果不是二二八事件，邱永漢和王育德的人生圖像不會是在日本描繪。戰後，李登輝回台灣，在台大完成學位，留在台灣發展，因緣際會成為政治家。
以企業家形塑人生之影的他，曾經在水泥、紡織……事業馳騁。稍晚於李登輝、王育德、邱永漢，戰後在台灣大學商學系就讀的他，走向企業經營似乎是順理成章。他的連襟讀經濟，後來擔任央行總裁。
以「慕愁」為筆名，相當感傷性。記得，十多年前，他八十歲時，他女兒要我為他一本1950年代日文舊作《母的手記》譯成漢文出版寫序，我驚喜發現藏在企業界、從文藝青年而跨過白秋期，進入玄冬期的他。極具浪漫詩情，以母親人生為藍本的小說，每個章節末都附了和歌。完成後過了半世紀，才請人譯介出版，書寫了母親，扉頁註明的是紀念父親。他經營連鎖書店的女兒和女婿對於那本書的出版似乎比他更高興。某種意義上，那是他們隱藏版的父親。
十多年過後，讀到他在未刊書中不同文體，以漢日對照呈現的俳句、和歌等作品，顯現他所說的「依然喜歡把想到的事情，感覺到的心情，不經意地隨時照樣寫下來」。當時，他說自己「超過九十年歲月，但願還能健康滿足地，一直努力下去」。過了四年的現在，看他心事的流露，慕愁的筆名還讓我想自己出版過的一本漢日對照詩集《思慕與哀愁》。
翻閱他的俳句和短歌，三行和五行，呼應日語的五、七、五和五、七、五、七、七音節，呈現漢字一字一音和日語一字多音的差異。與《母的手記》懷念母親不同，這些語字是他自己的心境。
「迷霧中／此影彼影／是人是櫻」
「冬之庭／對刺骨寒風／自言自語」
日治時期出生成長的那一時代人，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男女，大多能俳句、短歌，是一種文化教養。讀他筆下流露之情，不是「岫峰」本名在企業闖蕩的壯志，而是慕愁的情念。春天、冬天，各有形色，櫻花之影，寒風之況。
一首春天的短歌，也寫到櫻餅，是季節的和菓子。年老時，櫻餅的美味，舔牙難以嚼食，徒然自嘲。
「櫻餅／雖是名品／那美味／無牙以對／啼笑皆非」
讀到〈櫻餅〉，想到自己也有相關的俳句：
「櫻花季／在和菓子店買了櫻餅／糖漬之味」
「關東之味／明月堂的櫻咲／季節心影」
進入白秋之年時，我也寫了一些仿俳的三行詩，捕捉一些心境及風景。進入玄冬初期，筆記留下「四季俳句抄」近百則。櫻花開的時節，去日本旅行或在台灣，都會想吃和菓子。台北的明月堂有這種季節之味，出嫁的兩個女兒和小孩回來，一起吃傳統的和菓子，有某種印記時間形跡的人生風景。但，比較起來，似乎距玄冬之境仍有距離。某種抗拒歲月變遷的心在跳動著？
以文學為志，我的人生也有企業經理人的經歷。相形於前我二十歲代的他，在企業經營者的人生，有文學形跡，既相反卻又相似。1920世代台灣人的文化教養性存留的人生風景，家人、朋友之間，或會被傳頌，但與社會是無緣的。畢竟，他是以企業家被認識，而非文學人。以文學人形塑了人生之路的我，想像不同的際遇，讓我想到台灣特殊歷史構造裡一些跨越國度轉換的政治情境，不得不跨越語言的世代，他（她）們有些人幾乎失語、放棄了文學的人生。
以〈雜草〉為名的未刊文稿，印記一位1920世代台灣人的心境。一生在企業發展的他，以青年時代小說《母的手記》記述母親。
相隔近七十年後的俳句、短歌……抒寫了自己玄冬的人生情懷。夜晚在書房，從窗玻璃望出去，樹影在路燈的光中搖曳。不只聽得見、彷彿也看得見風的吹拂。人行道上應該有不斷飄落的葉子，似乎也飄落在我翻閱著的他漢日對照、以雜草為喻的語字上方，留下季節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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