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城北舊事】郝譽翔／我的發財夢

◎郝譽翔

◎郝譽翔

張愛玲在〈天才夢〉中寫道自己「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我看了只是羨慕，因為我從小資質平庸，沒有「天才夢」，只有「發財夢」，而且做夢的還是我的母親，我只不過是不由自主地被一起拖入了夢中。

我的母親在小學教書，當年的薪資微薄，只能想方設法掙錢。我們住在大業路底火車站後站一片新落成的社區中，那一帶天蒼野茫，彷彿是關渡平原旁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過的是一種自給自足的簡單生活，住戶不多，商店也幾近於零，於是母親動起了做生意的腦筋，最先想到的就是開文具店。她買下位在巷子底公寓的一樓，又買來了兩座玻璃櫃，擺了些鉛筆盒、色紙和蠟筆，就這樣正式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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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社區太小，沒有學校，孩子又少，文具店乏人問津，我每每看到那些畫著公主圖案的鉛筆盒稀稀落落地躺在櫃中，長久下來蒙了灰塵，就忍不住難堪。終於半年之後，母親承認開店失敗，把賣不出去的文具全送給了我和姊姊，卻還是不死心，在玻璃櫃子中放入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改開起五金行來。

但還是沒有用，這兒原本是純住宅區，母親勉強在巷子底開店，根本沒人會走進來光顧。我們社區沒有傳統市場，每天早上，關渡平原的小農就會挑著扁擔，沿著一條主要的巷道叫賣。於是母親靈機一動，也在巷子口鋪了張油布，把店裡的鍋子全搬出來，又擺了張小凳子，要我負責坐在那兒顧攤。

我坐在凳子上，瞪著出來買菜的婦人，手挽菜籃從我面前走過，如果她們在我的攤前停下腳步，彎腰揀選鍋子，我就會心跳加速，如果她們還開口問我，「多少錢？」我更是立刻一陣頭暈目眩，腦袋空空如也，母親剛才交代的價格彷彿全長了翅膀，飛得一乾二淨。如果她們再開口殺價，那我更是毫無招架的餘地了，只好隨口說了一個數字，只想趕緊逃走。等到母親中午來驗收成果時，發現許多鍋子就這樣被我賤價賣出了，蒼白著臉氣得直發抖。

但不光是我沒有經商的天分，她也沒有，這要怪遺傳，我們家族從沒出過商人，只有讀書人，注定一窮二白的老師。五金行很快又倒閉了，母親轉念想賣便當，照樣是慘澹收場，不久後她又異想天開，改開起桌球店，接著又是撞球店，一分鐘收一塊錢，日積月累，不知道要何時才能發得了財？

從此以後我沒課時就要幫忙顧店，當起撞球的計分小姐。客人撞球咚咚響，而我總是坐在一旁發呆，瞪著時鐘的分針秒針在相互競走，心裡想的全是錢，果然就像張愛玲〈天才夢〉所說的，除此之外，「別無生存的目標」。

母親當年是女師專第一名畢業，總是天真地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成功，但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認，發財不比讀書，能夠發財的人才是真正的「天才」。要認清自己的平庸著實不易，於是我們的「發財夢」始終都是荒腔走板的夢，一場接一場，夢中沒有華美的袍，只有爬滿了數不清的虱子。●

■【城北舊事】隔週週六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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