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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惠菁/在有冥王星的天空下

2021/06/05 05:30

圖◎郭鑒予

◎張惠菁 圖◎郭鑒予

比如一個夜晚。比預想來得涼,也比預想來得靜。忽然就在那多出幾分的涼與靜裡無話可說。感覺有些簌簌地,似乎是擁擠的世間規範深植於我身上的某些制約,正在蒸發而去,細小魂魄一般從毛孔抽離散逸。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正在無所方向無所欲求之處。即便正走在路上,也並不覺得原來要去的地方真有非去不可的意義。如此,在時間與有限性的念頭再次湧上來之前,或許就是置身於荒野吧。而荒野,明確地呼吸著。

又比如那些週末的日間。因為家住在五層樓高的空間,正好是巷弄內樹木樹葉的高度。於是從清晨起,鳥聲便一直是背景音。倘若打開書,不,打開劇吧,這些背景音就會從意識中遠去,讓渡給劇裡的影像和聲音。其實是自願脫離日常,去跟隨劇裡的時間軸。而倘若又不是一齣足夠好的劇,常常就會邊看邊虛無地感到,自己為它放棄了點什麼,大概是時間的另一種可能吧。有時,也就聽著鳥聲再把自己的意識召回來,回到當下這個物理性空間。這個沒有殺人懸疑,沒有笑點或哭點,不以單一故事推進的時間。這個飽含歧義的此刻。

那些是意識到時間的線性的時候。也是意識到,時間的線性既是一種可能,也是一種陷阱的時候。是意識到在這一條線之外,還有一條平行的、還有一條歪斜的、還有不同轉速的時間的時候。是生出置身在此時間之外的念頭,從另一個角度俯瞰自身的時候。

又比如有一次,在用銅油擦拭一個生了綠鏽的,手掌大小的憤怒尊像。一直覺得不夠乾淨。擦了一陣,開始發亮,放下時覺得還可以。過了一會再回來,又再看到,卡在細小的火焰紋路裡、火焰與底座的交接之處、腳踏的位置等等,還有更多藏得更深的鏽垢。於是忍不住又再拿起來清理。一直到有人跟我說可以了,不要再清了,叫我去做別的事。從實際投入的時間或許是如此,或許還有其他的事更應該做,又或許,當時那盯著無盡細小處的汙鏽的我確實是在逃避著什麼。然而什麼是更該做的呢?那就像是站立在地面上,忘乎時間所以,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地打掃整理著一個小空間,忽然有宇宙飛船從上方經過,有人從那裡喊你。你接觸到的或許是一個更大的時間度量。而你真的應該拋下手邊的事,搭上那艘飛船嗎?

真相是,有我無法搭乘的飛船。它航行如此之近,彷彿正從頭頂掠過。我仰頭看著那飛船閃爍的底部,它巨大的量體我無法忽視,然而我不在它之中。

倘若一個人錯過宇宙飛船不只一次,是不是注定他是一個無依者?或是,正因為不在船上,他見到那飛船,又見到那飛船以及其他的飛船,系統與其他並行運作的系統。見過那些敘事,有的光輝熠熠,有的龐大。見過許多卻一直不屬於其中任一,游離逗留在它們之外。每次見到飛船都同時看到飛船之外更大的黑暗的宇宙,並且無法把眼光從那虛空移開。倘若一個人是這樣,那麼或許對他而言,多系統而無究極的歸屬,無法據為己有的廣大,便是世界的本質。

寫《給冥王星》的那段時間,我的生活經歷很大的變動。離開前一個在博物館的工作,接受了一個在上海的私人公司職位,於是打包行李,搬到對岸去。

現在回頭看那段時光,其實很不可思議。

再把時間往前倒轉個幾年,父親在十分突然的情況下辭世。我和家人都沒有心理準備。因此父親的死並不是個結束,而比較像是一個潘朵拉盒子打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各自在心裡一遍遍淘洗,父親的驟然離去、他所留下的空白,死亡,對我們意味什麼。我和姊妹生活在距離遙遠的城市,因此我們是各自孤立地面對這道題。而它在時間中不斷以各種變貌出現。

最初那段時日,對我而言最艱難的,或許不是從父親轉移到我身上的家庭義務,而是一種對敘事的抵擋。我在抵擋著,母親從無意義中尋找意義的企圖。母親在父親逝後,嘗試過各種敘事,試圖定義那個男人的一生。她會忽然開始數說,他做錯了什麼、為何不能做得更好。她經常在吃飯的時候,在走路的時候,忽然就數說起父親來,一遍一遍,夾帶著情緒的衝擊。起初我試圖為她開解,後來只能沉默以對。

更後來我才理解,那無數次輪迴的述說,其實不是關於父親,而是關於母親自己。在父親之死帶來的忽然變動前,母親需要一個解釋。然而她能夠找來充做敘事支架的,只有那些最世俗的價值:這個男人是否成功,是否負責,我們的家庭是否符合別人眼中的美滿幸福,讓丈夫那樣死去是不是一種失敗,丈夫放手離去是不是對我們這個家的一種背棄。這個敘事空間,其支架落定的位置實在太被世俗標準所決定了。母親並不是個不智的人,但當人太想在標準中肯定自己時,是無法從標準中脫身的。

就像建築在風中的沙堡。我們一隻眼睛已經看穿,那是禁不起拆穿的幻影――它的每一粒沙子,即使確實出自父親生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其被建構安置的位置也只是呼應某種,對我而言十分專制的價值觀。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又因為建築這虛幻沙堡的正是我們的親人,而投鼠忌器。從這點上說,我對父親的送別,其實沒有即時完成。那場按著習俗走的告別式,那套司儀在儀式中理所當然講述的,充滿世俗語言的亡者人生回顧,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用世俗價值捏塑一個人人生的敘事,是一件過小的緊身衣。一旦意識這點,便回不了頭去相信。日後我還會不斷遭到那敘事的伏擊。伴隨著我自己人生的失敗,那由虛幻的沙粒構築起的城堡的形狀,總在每一個歧路的時刻發出地鳴。那沙風暴在說,你既已不信,為何還要走進來?

還要到累積足夠多的失敗以後,我才逐漸學會,或許,確實是有可能一隻眼睛看穿虛妄,一隻眼睛看出(像把虛空中的點連線成圖形般)令自己令他人在此世安魂的敘事。那是一個選擇,出世與入世。或許,早有許多人即使不說,也已經這樣在做。這是人類做為社會性動物的命題:拓展敘事以安置那些被排除的無處容身的事物,與看清建構的虛妄而解消那些失效而成為魔障的敘事。兩者同時發生,相互轉動。再解消再建構,再建構再解消。

父親過世後兩年,姊姊的兒子出生。母親開始經常住在美國東岸姊姊家裡,幫助她照顧孩子,我有比較長的時間一個人生活。之後,我自己從故宮離職,自己做了決定去上海,自己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到另一個城市生活。本來我也準備自己買好機票,就自己搭車去機場,但母親堅持要從美國回來。

母親回來那天,我打開門。「啊,你理了光頭。」母親說。「很好看。」

母親在開門瞬間的這個反應,我大概一輩子會記得吧。我皈依藏傳佛教,吃過一陣子素,每天做功課。去上海之前師父讓我理光頭,我照著做了。也開始迎向這新的外形帶給我的衝擊,路人的側目,朋友的評語等等。我沒有事先告訴母親,但我很清楚,舅舅其實早就用越洋電話告訴她了,或許這是她要專程從美國回來的原因吧。

但母親隻字不提,實在很沉得住氣。那次,她沒有批評我的決定,對光頭和對上海都沒有,甚至開心地說好看。這次經驗使我感到,若非時代限制和巨大世俗的綁縛,她其實有可能是個見識更不凡的人。她或許,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在看見沙堡的虛妄,以及自由的可能吧。

冥王星在2006年被從九大行星除名。2015年我在北京時,冥王星又一次上了新聞,這次是它被人類的太空船拍到影像,首度傳回地球。影像中的星球表面,像是抱著一顆心。06年那時,我特別留意了冥王星的新聞,記得當時聽到的說法是,冥王星的軌道恐怕未必是完全繞行太陽的,因此不符合太陽系九大行星的定義。現在我再上網查,查到的說法是,冥王星被降級為矮行星的原因,是它雖然大體繞行太陽,但無法從軌道上排除其他星體。

這兩種說法應是一體的兩面。因為其軌道無法排除其他星體,冥王星移動著一條不完全以太陽為中心的路徑。它在那黑暗的宇宙深處,做著更不可測的運行。

倘若我能解消一切虛妄的事物,甚至也解消自己的存在,乃至無有所依,或許最為單純。倘若不能,在世界繁複的歧義、多種並存的質量牽引力中,試圖突圍,有時也往前建構,一更廣大,容納著自我也容納著他人的路徑,或許是此生做為人類這種社會性動物,被給予的預設性考題吧。

行星、矮行星,整個宇宙過去現在未來的飛船,都在天上路過。

這是一個有冥王星,有各種不可知、不可化約事物存在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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