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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說母語.台語篇】 劉梓潔/無去

2021/05/15 05:30

圖◎阿尼默

◎劉梓潔 圖◎阿尼默

阿嬤無去啊。

五歲的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泣,那時我們四代同堂住在三合院,父親在客廳翻著手寫電話簿以轉盤電話,一通接一通打到分別位於台北、台東、和彰化各鄉鎮的姑婆們家。我爺爺有三個姊姊、兩個妹妹,還有一大群堂親與表親。身為長孫的父親擔任報信工作,那頭接通,父親便以哭腔呼喚親戚稱謂,下一句是:阿嬤無去啊。

我不解,據說我自幼年就白目得很,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但當時我應該也感染了全家大人哀痛的氣氛,不敢亂說話。我八十六歲的曾祖母,在幾十分鐘前斷氣了。那天傍晚她說身體不舒服,想待在房間吃糜,她的孫媳我媽㸆了一碗公排骨粥,她吃光光。我爺爺的哥哥嫂嫂也從彰化市回到鄉下來,共商是否叫我爸跟隔壁堂叔公借車,載阿祖去城裡看醫生。晚餐後,阿嬤和伯婆進房探阿祖,一下便出來喊:阿母敢若無法度啊。

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接著應該是更多的大人、還有一些葬儀社的人來了,有人進房幫阿祖更衣,有人幫忙打掃正身廳堂,我陪著父親在客廳打電話。無去,不是國語的不見了的意思嗎?阿祖雖然死了,但身體還好好地在房間,正要被搬到公媽廳,哪有不見?

隨著葬禮全家上下忙碌,我沒機會發問,未解的問題隨著長大慢慢也懂了,那是比較文言的說法,而不是粗暴地說死去啊、曲去啊。

又過了二十年,換成當年報信的我爸掛了,他是這個長壽家族的異數,瀟灑得很,說走就走了。打電話的,換成我爸的弟弟,我二叔。那本記滿遠親近戚室內電話號碼的手寫電話簿好像還是同一本,我二叔盡責地一通接一通打,那時我應該跪在我爸腳邊燒腳尾錢,照理說應該哭得無法思考,但我已經讀了台文所也開始寫作,是寫字人的語言文字雷達自動偵測吧,我聽到二叔用台語說的是:阮大兄往生啊。

二叔在台北中和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對他來說往生便是死去的文言。

再過十年,我三十五歲,開始認真學日文,我才真正解開五歲時的疑問了。日文的過世、往生、死,就叫なくなる,漢字是無くなる,也是亡くなる,是無去、也是死亡。若用文法來看,是ない(沒有)的「變成體」,去掉い加上くなる,直譯是變成沒有了,也就是無去啊。

靠邀原來我爸講日語喔。

阿祖的葬禮還有個後續。

家前面有一棵大榕樹,樹下是一座普渡公廟,廟旁邊的人家有位阿祖,慈眉善目,身體硬朗,穿著唐衫,梳著髮髻,一邊掃著落葉,一邊問候來往村人。大家把那廟埕周邊統稱為榕腳,我們小時候很愛去那兒玩,爬爬廟前的戲台,繞著大樹跑來跑去。曾祖母的葬禮過後不久,我和妹妹跑到榕腳去玩,遇到了這位阿祖。阿祖笑咪咪問我幾歲了,我回答五歲,反問:阿祖那你幾歲?

「我九十歲咯。」阿祖回答。

我瞪大眼睛,真心發出疑問:「阮阿祖八十六歲就死了,汝九十歲哪猶未死?」

阿祖聽完哈哈大笑起來,不知如何為我解答。我繼續蹦蹦跳跳跑回家去,沒記得此事。

是又過了幾天,阿嬤去廟裡燒香,阿祖才對阿嬤說:「恁查某孫仔哪遐爾巧!」笑著把上面對話轉述給阿嬤聽,阿嬤一聽都暈了,連忙道歉,說要回家把我抓起來send tree pay。

「毋通拍啊!」阿祖急著護衛我,「這囡仔這爾巧,毋通拍!」

後來,這位阿祖活到了九十九歲,過世加一歲,無病無痛,享年百歲。大人們開玩笑說,被我一說結果活到百歲,其實大家都知道,是因為她寬大的心。

算起來,這位阿祖過世時我約莫十四歲,國中三年級,百歲人瑞過世在村裡一定是大事,但我完全無記憶,那時世界只有國語文競賽和高中聯考。

幼稚園讀的是鄉立托兒所,老師是阿嬤娘家的親戚,我要叫姑姑,唱唱跳跳之外,有國語課、數學課,全台語授課,每天也要背三字經,但我還記得那位姑姑老師的指令類似這樣:「明仔載愛背甲兄則友弟則恭,知影無?」上小學之後也沒有受過什麼特別調教,頂多就是國語連續劇看得更多、兒童故事錄音帶聽得更多、然後開始聽國語流行歌曲和羅小雲的「知音時間」,上國中後,我被國文老師指派參加演講比賽。

題目好像是守法還是環保,上台比賽的前一個週末,正好外公外婆家採收芹菜,整個家族大小都回去幫忙清洗綑綁,我一邊沖著芹菜的泥巴(其實是想玩水),一邊背著稿子。好像是姨丈提議,你到時要對全校講耶,一千多個人,你不緊張嗎?現在這邊就有好幾十個人,你練習看看!

我也就呆呆地站上籃子疊起來的平台,一口氣把稿子背得流暢,配合老師指導的幾個手勢。大人們很是驚奇,說:「國語怎麼那麼標準!?」

那次校內比賽我拿了第一名,要再代表全校參加縣級競賽。那是民國83年、1994年左右,儘管國中小還沒有母語課,宋楚瑜選省長已經要勤練台語,全縣國中演講比賽,也分成國語組和台語組。學校怎麼分配呢?第一名參加國語組,第二名參加台語組。我還記得那個第二名的隔壁班女生的名字和長相,我們曾經一起練習,她練台語,我練國語,十四歲的女生,多少有點狹小的競爭心態,老師幫她寫的演講稿裡充滿「天天開心」裡會出現的俚語,我一邊聽她練習一邊覺得自己好幸運。但是真的到了縣級比賽那天,我在國語組的會場被一大堆根本金銘小雨點化身的外校參賽者打掛,個個都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再加甜美可愛,我只是個對著芹菜田練習的幸運假貨,直接就地放棄。反而參加台語組的同學得獎了,拿回獎盃,還晉級到中部五縣市決賽。

大概是那一輪訓練加激勵,我的國語好像更標準了,有次鄰鎮數理補習班的老師以為我是外省人家的小孩,我還因此有點驕傲,現在想起來也真想給國三的自己send tree pay。

還有一個伴隨母語深植習慣、改不掉的稱謂,是對我的祖父與外公。我叫他們「爺爺」,而不是其他本省家庭小孩叫的「阿公」。讀了台灣文學所也改不回來。我問我媽為什麼會這樣?她也說不出所以然,「好像就是,覺得讓你們叫爺爺爸媽比較有讀一點書的感覺。」那就是了,讀更多的書的我阿姨就讓我的表弟表妹稱祖母為「奶奶」。而我剛好卡在中間,「爺爺阿嬤我轉來啊」、「爺爺阿嬤食飯」,叫了四十年。

認真要說,我的台語從沒好過。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面試末了,胡萬川教授親切地說:「台語講兩句仔來聽看覓!」我講甲離離落落。曾經為打書上台語電台節目,對上主持人流利典雅的台語,我嘛是離離落落。唯有一次,在清大台文所,陳萬益老師的台灣文學史課,課堂報告我負責1930年代的台灣話文運動,我用台語朗讀了郭秋生的〈再聽阮一回呼聲〉:有時星光,有時月光,想講是文言文以外無文的迷夢已經打破,作中國白話文才是時代文的酣眠也好醒來了咯。

老師同學們說我台語很好。我希望伊永遠袂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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