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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那些夭折的故事】 賀景濱/打拍子

2021/05/14 05:30

◎賀景濱

◎賀景濱

戒嚴時期,坐落於十八尖山下的新竹高中,像是被魔咒封印了,因為每到下課時間,就會從一些教室傳出集體拍桌子的聲音,那是今天有音樂課的警訊。在那個音樂、美術、體育課常常「被消失」年代,想要從這裡畢業,意謂著你必須學會打拍子、畫竹子、游過五十公尺、跑完六千公尺的十八尖山,才能走出那時連校門都沒有的校門。有點像是封建時代的女人,就算沒有三從四德,也要能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進得了臥房。

畫竹子,有什麼難的?頭骨有點像北京人的美術老師隨手畫了一根,說這是什麼,這是無法勃起的老二;接著畫了兩條平行線,說這不是竹子,是鐵軌;然後畫了三根架在地上的竹桿,說這是三槍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知道苦頭就要迎面而來。三槍牌是當時每個小男生都會穿的內褲,BVD或子彈內褲要等等才會問世。更久之後,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布局,竹子永遠是複數,美感藏在無法測量的深處。

要是我在嬰兒期就知道十七年後要上上下下跑完十八尖山,絕對會放棄學步的念頭,但打拍子比跑六千還困難。我們不是打那種拍拍手跺跺腳就以為可以撼動世界的蠢拍子,我們必須先辨認出四分之三拍和八分之四拍的胎記,然後遵循五線譜上的音符,念出長短不同的噹噹聲。音準沒那麼重要,那只是每個人的基因天賦;節拍才是憲法,男女都要服從。先有地基,才有房子;先有拍子,才有音樂;改變拍子,才能改變世界。於是我們從德弗札克的慢板〈念故鄉〉開始打起,一直打到舒曼的〈夢幻曲〉,渾然不知披頭四早已解散,我們是溫水中的青蛙,越戰打完後西方跟著東方鬧文化革命,我們還在被獨裁者封鎖的島上為他的死亡唱紀念歌。

機率預測每間五十人的教室都會有兩個人生日同一天,每個班上也都會有三、五個特立獨行的怪咖,新竹高中則是每個班都有因為打拍子不合格的留級生,他們的高三因為跟不上拍子而消失了。我們班上的怪咖一號卻從不為此憂心,他做什麼事都漫不經心,走路會掉隊,傳球會漏接,眼睛看著黑板,腦袋想著意志如何超越自我。當下課時間全班集體拍起桌子,他在走廊跟我說,人類會因為眼前的恐懼陷入集體瘋狂。我聽得出來,他不是不會打拍子,他只是懶得跟隨起舞。

現在回想起來,扭曲我們那個世代的,其實不是白色恐怖,而是升學主義。我們相信知識就是權力,卻忘了自己是被充填過度的鴨子。如今還是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言論和聲音,沒辦法,他們就是不會畫竹子,不會打拍子。●

■【那些夭折的故事】 隔週週五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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