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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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黃崇凱/過度開發的回憶 - 2之1

2021/05/01 05:30

圖◎徐世賢

◎黃崇凱 圖◎徐世賢

2024年5月至10月,哈瓦那

客廳傳來總統的聲音。她在哈瓦那自由飯店二十樓的陽台往外看,整座城市縮成小小的等比例模型,迎風獵獵,總統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她舉起簡易單筒望遠鏡,在圓形視野中,浮現在附近樓頂抽菸的建築工人、在陽台晾衣服的中年女子、遠處海面的粼粼波光。或許總統說些什麼不重要,她只是想要他的聲音陪伴在身邊的感覺。她小時候有個YouTuber專門剪輯好萊塢熱門電影精華,配上字正腔圓的低沉帶磁性的旁白男聲,說的盡是些黜臭白爛話,她記得她爸老是邊看影片邊笑到抽搐得像舊疾復發。她媽這時會從屋內另一側遠遠喊,太誇張了你。她知道爸爸在笑什麼,但她爸總忍不住要解釋:「妹妹,妳知道這個為什麼好笑嗎?因為那個正經八百的配音就是高反差。」她爸還繼續笑,連她心裡都疑惑哪有這麼好笑。她放下望遠鏡,喝了口看台小桌上的瑪黛茶,略略含著,茶湯混著些許澀味,汩汩散開在嘴裡。她之所以那麼愛聽總統的Podcast可能跟她爸一樣,只是想聽聽那個正經的聲音跟任何什麼人喇賽。

她爸問,妹妹啊,為什麼要留在這裡,跟我們回去不好嗎?電影這麼非拍不可?

她媽說,妹妹……(抱著她)記得每天打電話報平安,別讓我們擔心。

她拍拍媽媽的後背,要她放心,都那麼大了會好好照顧自己,請他們專心照顧澎湖的阿嬤。她在荷塞.馬蒂國際機場跟父母道別,目送他們跟著通關隊伍移動,掏出護照、機票準備讓機場勤務人員查驗,隱沒在門後。

開車回哈瓦那市區路上,降下的車窗沿路吹著午後熱風,有種空了的感覺,反倒像獨自遠行。坑坑巴巴的馬路刮掉舊柏油,露出底下滿是碎石子的灰土路,塵土四散,不遠處的鋪路工人隊伍隨著壓路機,節奏有致地推平滾燙柏油、熱壓路面的交通指示標誌。她稍等會車暫停,看到一身穿黃色雨衣的假人偶戴著安全頭盔,標著安全第一,旁邊掛著哈瓦那路平專案計畫標記。刮痕、汙漬的人偶眼神堅定凝視來往人車。說是要留下來拍片,其實拍攝團隊沒set好,導演還在弄不知改了幾百遍的劇本。這段時間,她打算靠開Uber、外送餐點這類共享零工活,加減賺些生活費。因為一些她不懂也懶得弄清楚的國際政治、外交協商什麼的,現在政府開放來古巴旅行的遊客更多,大家都好奇這裡的變化,紛紛想一探究竟。但其實哪有什麼不同,就是兩座島上的居民莫名其妙互換,哈瓦那大教堂還是哈瓦那大教堂,艋舺龍山寺還是艋舺龍山寺,台北一○一的高度仍然是五○八公尺,荷塞.馬蒂紀念塔同樣在一○九公尺,觀光客要看要訪的景點依舊,只是住在周圍的人跟以前不一樣而已。

她記得那個奇怪的夜晚,睡著時在台北,醒來時在哈瓦那。她起身出房間,看到兩個同住的室友聚在客廳,滿臉困惑。她突然想到口袋裡的手機,掏出看,螢幕顯示Etecsa電信商訊號,但前夜掛著耳機聽Podcast入睡,手機快沒電了,充電線不知在哪。兩個室友的手機都不在手邊,她們在這個陌生的屋子裡探索,尋找自己身在何方的證據。客廳的液晶電視打開,一台一台切換過去,沒節目可看,最後停在畫質模糊的Martí頻道,播報員說著她們聽不懂的外語,報導一些看似在邁阿密的地方新聞。她們巡視一圈,元元說,肚子餓了,來弄點吃的吧,等等再出門看看。三個女生訝異著冰箱塞著許多食物,簡單煎了蛋、培根,烤幾片麵包,備好起司,倒橙汁,泡咖啡,吃她們醒來後的第一餐。

「這樣好像一起出來玩喔。」

「住在不知哪裡的民宿。」

「希望等等不要有人突然從廁所跑出來說我們亂闖民宅。」

「安啦。我巡過廁所了,沒人。」

她們用完餐,巡視這幢樓板面積寬闊的三層樓建築,米白牆面斑駁,滿是陳年汙漬,每層應有兩到三戶,她們所在的是二樓靠內那戶,採光相對陰暗。走到外面門廊的拱形對開百葉大窗往外看,三面挑高拱廊夾出一方天井,中央有座乾涸的酒杯形噴水池。下到一樓天井抬頭看,二樓雕花柱頭上面的陽台邊掛著隨風搖曳的衣物。街上滿是被房屋吐出的湧動人潮,像是徹夜不眠尋找走失的親人或貓狗那般惶惶不安。她們聽到路旁圍成小圈抽菸的幾名男女談論,湊過去聽,說這裡十之八九是哈瓦那。她們見到一些人舉著手機或平板電腦,試圖找到無線網路連結訊號,神情恍惚,有如夢遊。

「這不是夢吧?」室友輕巧隔擋元元要捏她臉的手,「如果是,那就太棒了。」

「有什麼好開心的,妳連胸罩都沒穿耶。」另一個室友說。

「我們都在哈瓦那了,哈瓦那耶,什麼胸罩沒穿啦。」

她們在附近幾個街區轉,走走停停,發現到處是台灣人,沒見到任何一個疑似的當地人。晃到海堤大道,堤防上或坐或站塞得好滿,許多人不畏豔陽,徒手遮陽,瞇眼遠眺,嘰嘰呱呱伴著海濤拍岸。路上有人開老爺車、騎腳踏車、拉人力車、駕馬車呼嘯穿梭,也有人靠在貌似拋錨的車旁,打開引擎蓋檢視。似乎沒人在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所有人看起來都順其自然接受了自己身在哈瓦那的事實。她們三個晃啊晃的,見海堤大道路邊面海的老樓咖啡店近乎滿座。她們穿過高聳的拱廊門柱,喧鬧盤旋在室內半空出不去層層疊加,好不容易併桌入座,幾個小孩或跑或爬竄遊桌椅間,幾個在懷抱中的嬰孩哭出尖銳的嘶喊,揉進鬧哄哄的交談聲。有些會操作義式咖啡機的人,就地取材,自動自發打起奶泡,拉出一杯杯拿鐵或卡布奇諾,有些圍觀的人則央求那些吧檯手好心賞杯咖啡。也有人從冰櫃、廚房和倉庫找出一箱箱飲料和蘭姆酒,要在場大家憑良心取用。接著是有人自願烹調食物發放,飲食隊伍隨之成形。一時間,咖啡店變成某種居民安置中心,也出現了維持秩序的糾察隊。於是有自稱是台北市某某里長、台北市某某議員陸續發言,安撫眾人冷靜,他們會儘快聯繫政府單位,查明目前狀況,再以最快速度傳達給民眾知悉。他們說,當下只能說我們可能身在哈瓦那,但無法完全確定。

(這時有人大聲喊:我來過這裡──這裡是哈瓦那沒錯──)

謝謝這位先生。總之我們儘快確定後再回報給各位。現在我們暫且約定明天上午九點鐘在這裡集合,相信我們那時會有更多資訊給各位。

(這時有人大聲問:我們要睡哪裡?吃飯怎麼辦?還有工作、小孩子要上學──)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請各位回到你們今天醒來的地方,把那裡當成你們的暫時住處。在住處找得到的食物請自行判斷能否食用。至於工作和上學,建議各位就當成是放颱風假,暫時先不要著急,明天再來討論。等等請在場通西班牙文的民眾留步。另外,也請有醫療背景的民眾到左手邊集合。各位如果還有其他問題,請隨時到這裡找我們商量。

天色從飽滿藍色一個像素一個像素慢速抽換,在人們沒注意時,已是滿天金黃的漲潮時分。波浪猛烈拍打海堤,激出無數條弧線,炸開水花,濺灑一地。大部分人不曾見識向晚時刻的海堤大道,許多人跑出咖啡店,迎向在空中爆裂的碎濤,伴隨尖叫和嘶吼,大笑聲不絕,海堤旁再次擠滿跟浪潮互潑的人潮。她們三個離開座位,打算回早上醒來的公寓。途中,有人叫住她。她說是老朋友,讓兩個室友先回去。

「在台北整年都碰不到一次,結果在哈瓦那碰到了。最近怎麼樣?」

「最近喔,跟你說一件很扯的事。」

「什麼?」

「就是我一整年都避開前男友可能出沒的地方,結果剛才在哈瓦那的不知怎麼發音的街頭被他遇到了。」

「幹嘛用第三人稱啦。而且我什麼時候變成前男友?」他乾笑兩聲。

「不覺得這樣比較戲劇?」

「他也這麼覺得。」

元元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讀研究所最後一年,同時寫些散文、小說參加文學獎比賽,後來則是跟人合作寫電影故事、劇本,但沒一個真正拍出來過。他以前常說,難過的時候,只要換個敘事人稱,馬上會感覺不一樣。只要把「我」變成「他」,那就像是旁白在敘述別人發生的事。這樣你就會有安全距離,隔開那些痛苦難過的事。元元從交友軟體認識這個男子,想到兩人差了八歲很興奮,有種不倫的偷情快感。一開始他們只是在網路打屁亂聊,偶爾見面也約在麥當勞、星巴克之類的場所,並沒有發生一起到賓館開房間這種刺激的事。有次,他看元元在讀數學參考書,居然順手教起她來,像是會請喝咖啡的免費家教。元元總是刻意穿高中制服跟他見面,直到他問「奇怪妳們台北女生為什麼老愛穿著制服」。接著說起他大學時代年年都有的制服日活動,略帶嘲諷:「我們鄉下來的,才不想被認出來。但台北的同學都很熱衷穿他們的建中、北一女、附中、中山、景美、成功這些制服。」從那次之後,元元就不穿制服跟他見面了。最初兩、三年,他們有時像感情不錯的家教和學生,有時像年紀差八歲的兄妹,有時也像可以說點心事的朋友。元元跟著他讀了些文學作品、看了些藝術電影,後來則常常充當他的作品的讀者。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卻又像除了戀愛什麼都發生了。元元有次開玩笑問,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什麼文藝少女養成計畫之類的。他卻認真想了一會,答說搞不好我有那個想法但自己沒察覺。

「都是你啦。我現在知道什麼馮內果和布勞提根影響了村上春樹寫《聽風的歌》的風格是要幹嘛。都你害的。」

「不要忘了1978年四月養樂多燕子隊的戴夫.希爾頓打的那支二壘安打。」

她記得當時的對話是這樣。而那次對話是從她的名字開始的。

「突然想到,妳爸媽喜不喜歡村上春樹?」

「家裡好像有幾本。」

「妳的名字感覺很像《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主角。妳問問看。」

「什麼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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